驿站中央的破桌旁，坐着个穿粗布短打的老人，头发花白如霜，手里攥着个豁口的酒葫芦，正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灌。
“后生，避雨？”
老人抬头，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却在看到林默的瞬间亮了亮。
林默点点头，找了个靠墙的角落坐下。
驿站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墙角堆着些破旧的马鞍和麻袋，墙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字，大多是“王二到此一游”之类的涂鸦，只有靠近门口的地方，有人用指甲反复刻着三个字：“阿福归”，刻痕深得发乌。
“老人家，这是……”话没说完，门外突然传来“叩叩叩”的轻响，三下，不疾不徐，像是有人用指节轻轻敲着门板。
老人手一抖，酒葫芦“哐当”掉在地上，滚出老远。
他踉跄着扑到门口，动作快得不像个老人，猛地拉开门——门外只有空荡荡的雨巷，雨水顺着台阶往下淌，汇成小小的溪流。
“儿啊……”老人对着雨幕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你吗？
阿福？
爹知道错了，那年不该骂你犟种，不该逼你去送那趟加急件……”他站在雨里，任凭冰冷的雨水打湿衣襟，佝偻的背影在昏黄的油灯下缩成一团，像株被霜打蔫的枯草。
林默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胸口的吊坠又开始发烫，比刚才在山里时更甚，像是在提醒他什么。
“老人家，”他犹豫着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您……想见他吗？”
老人猛地回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光：“你说什么？”
“我有座阁楼，”林默摸出吊坠，指尖微微发颤，“能让你见他最后一面，听他说句话。
但……要十五年阳寿。”
老人的呼吸骤然急促，他死死盯着林默手里的吊坠，又看了看林默的眼睛，像是在判断这是不是一场骗局。
半晌，他突然抓住林默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肉里：“换！
别说是十五年，就是现在把我这条老命拿去吧！
我就想知道，他恨不恨我……”林默闭上眼，心念一动。
白光闪过，两人己站在遗梦阁里。
雕花木窗不知何时变得透明，窗外不再是雨夜，而是十年前的山洪现场——浑浊的洪水裹挟着泥沙和断木，咆哮着冲垮了山道。
山洪咆哮着涌来，青石板路被冲得粉碎。
一个穿着驿卒服的青年抱着邮包在水里挣扎，额角淌着血，正朝着岸边喊：“爹！
信送到了！
您别气了！”
“儿啊！”
老驿卒扑过去，却穿过了幻象。
他瘫在地上，看着青年被浪头吞没，哭得像个孩子，“是爹混账！
那年不该逼你冒雨送信，不该骂你是犟种！
你娘走得早，我就你一个儿啊……”幻象突然定住了。
青年转过头，脸上的血混着雨水往下淌，却笑了：“爹，我没怪您。”
老驿卒猛地抬头，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知道您是想让我出息，”青年的声音穿过雨幕，带着点少年人的倔强，“那趟差是我自己要接的，我想挣点钱，给您买件新棉袍。”
他抬手抹了把脸，“那天我看见您在驿站门口等我，手里还揣着热馒头……我都知道。”
“阿福……”老驿卒伸出手，这一次，竟真的碰到了青年的肩膀。
冰凉的，带着雨水的湿意。
“我走那天，您偷偷往我包里塞了铜板，我数了，二十三文。”
青年笑着，眼泪却掉了下来，“我藏在枕下了，您回去找找，够买半坛子酒。”
“爹不要酒，爹要你回来……”老驿卒把他往怀里拽，像是怕一松手人就没了。
他的手穿过青年的腰，却死死不肯放，“你娘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让我好好护着你……我没做到啊……您做到了。”
青年回抱住他，虚幻的手臂穿过老人的后背，“小时候我发烧，您背着我走了二十里山路找郎中，鞋都磨破了。
那次我跟人打架，您替我挨了板子，回家还笑着说不疼……”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身影渐渐变得透明：“爹，您要好好活着。
逢年过节，给我坟头烧张纸就行，不用太破费。”
“阿福！
阿福别走！”
老驿卒死死抱着那团渐渐消散的影子，指甲掐进自己的胳膊，“再跟爹说句话！
你娘的牌位我擦得干干净净，就等你……”话没说完，幻象碎了。
阁楼里只剩下老人压抑的呜咽，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他瘫坐在地，怀里空荡荡的，却还保持着环抱的姿势，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东西。
“他说……他没怪我……”老人喃喃自语，眼泪糊了满脸，“他还记着我给他塞的铜板……”林默递过去一块帕子，看见老人手背上有块月牙形的疤——刚才青年手腕上，也有块一模一样的。
“后生，”老人抬头，眼里有了点活气，“他说我藏的铜板在枕下，我得回去找找。”
林默看着他蹒跚离去的背影，摸了***口的吊坠。
上面多了道深痕，像有人用指甲反复划了很久。
风穿过驿站的破窗，带着潮湿的水汽，也带着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有人在说：“爹，路上慢点。”
林默没说话，只是摸了***口的吊坠。
上面不知何时多了道浅痕，像被指甲轻轻划了一下。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
林默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他走出清风驿，晨光穿过云层洒在身上，带着雨后的凉意。
远处的山道上，有赶早路的旅人正朝着驿站走来，他们的脚步声里，藏着无数尚未说出口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