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初雨和沐晚晴渐渐长大,一个静如秋水,一个灿若朝霞,成为了沐家小院最美的风景。
然而,现实的阴影终究悄然笼罩了这个并不富裕的农家。
那一年,秋收过后,算完账的沐青山和莲娘脸上愁云密布。
田里的收成仅仅够糊口,加上赡养老人、抚养两个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村里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外出务工,带回来的消息是城里的钱虽不好赚,但总比土里刨食挣得多。
经过几个夜晚的辗转反侧和艰难权衡,夫妻俩做出了一个痛苦的决定:过完年,就跟着同乡去南方的工厂打工。
但这个决定衍生出另一个更艰难的问题:两个孩子怎么办?
全部带走?
且不说城里的生活成本高昂,他们刚去人生地不熟,要进厂工作,根本无暇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
托儿所的费用是他们无法想象的。
全部留下?
交给爷爷奶奶照顾,虽然放心,但一下子照顾两个五六岁的孩子,对年事己高的老人来说,负担实在太重。
最终,在现实的挤压下,一个更令人心碎的选择形成了:只带一个孩子走。
那么,带谁?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煤油灯下,莲娘的眼泪湿了又干。
“带晚晴吧……”沐青山的声音干涩沉重,“这丫头……太闹腾,心思又简单,没个轻重。
留给爹娘,怕是能把二老累坏,也怕她闯祸没人看得住。
她那个性子,到了新地方,不怕生,或许……或许能适应得快些。”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初雨……初雨那孩子懂事,安静,不让人操心。
她跟着爷爷奶奶,能帮衬着点,也能让爹娘省心些。
她……她应该能理解……”莲娘的心像被撕成两半。
她深知丈夫说得有道理。
晚晴活泼外向,但也毛手毛脚,需要更多的看顾;初雨沉稳内敛,更能适应留守的生活。
但这并不意味着选择更容易。
让任何一个孩子离开身边,都是钻心的痛。
尤其是初雨,她那么安静,会不会觉得爹娘偏心?
会不会把委屈全闷在心里?
离别的日子终于还是来了。
年味刚散,空气里还残留着炮竹的硫磺味,却己透出初春的寒意。
院子里停着同乡的破旧面包车。
沐晚晴对于出远门充满了兴奋和好奇,穿着新衣服,小脸红扑扑的,围着车子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爹,娘,我们去的大城市有好多好多楼吗?
有比彩虹还漂亮的灯吗?”
莲娘强笑着,一遍遍帮她检查小书包里的东西,心却像被泡在黄莲水里。
而沐初雨,只是安静地站在爷爷奶奶身边,小手被奶奶紧紧攥着。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眼神一如既往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仿佛有看不见的波涛在涌动。
她看着兴奋的妹妹,看着父母忙碌却躲闪的眼神,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没有哭闹,没有质问,甚至没有像妹妹那样上前撒娇。
她只是那样看着,用一种超乎年龄的懂事和沉默,承受着这一切。
临上车前,莲娘终于忍不住,蹲下身,一把将沐初雨紧紧搂进怀里,眼泪决堤:“初雨,娘的乖囡囡……在家要听话,好好读书,帮着爷爷奶奶……爹娘……爹娘赚了钱就回来……给你买新裙子,买好多好吃的……” 她的话语破碎,充满了无力感和愧疚。
沐初雨的小身体在母亲怀里僵硬了一下,然后伸出小手,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背,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说:“娘,我知道。
我会听话的。
你们在外面……也别太累。”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穿了莲娘所有强装的坚强,她几乎要崩溃改口说不走了。
但沐青山红着眼圈,硬着心肠把她拉上了车。
沐晚晴从车窗探出头,用力地挥手,笑得没心没肺:“姐姐!
爷爷奶奶!
再见!
我会想你们的!
我给你们带大城市的好东西回来!”
面包车发动,扬起尘土,缓缓驶出村口,最终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热闹的小院骤然冷清下来。
爷爷奶奶抹着眼泪,连声叹息。
沐初雨依旧站在原地,望着车子消失的方向,一动不动。
许久,她才慢慢低下头,看着脚下被车轮碾过的尘土。
那天晚上,她没有吃多少饭。
奶奶心疼地想去哄她,却被爷爷悄悄拉住:“让孩子自己待会儿吧。”
沐初雨没有哭。
她只是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门槛上,望着夜空中渐渐亮起的星星。
村庄的夜晚很安静,偶尔传来几声狗吠。
她想起妹妹叽叽喳喳的声音,想起母亲温暖的怀抱,想起父亲粗糙的大手。
现在,只剩下她了。
从此,沐初雨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变得更加沉默。
原本就不多的话,现在更少了。
她在爷爷奶奶面前依然乖巧,会帮着奶奶喂鸡、拾柴火,会陪着爷爷坐在院子里搓麻绳。
但她眼神里的内容更复杂了,那是一种过早到来的懂事和一种深藏的落寞。
在学校里,她学习更加用功。
她知道读书可能是她唯一的出路。
她成绩很好,但课间休息时,常常一个人坐在座位上看书,或者看着窗外操场上嬉闹的同学。
没有人欺负她,但那种“留守儿”的标签和隐隐的孤独感,无形中将她与其他孩子隔开了一小段距离。
她会收到父母从远方寄来的信和偶尔的电话。
信和电话的内容大多是相似的:询问她的情况,叮嘱她听话,诉说着工作的辛苦和对她们的思念,最后总会承诺“等赚够了钱就回来”。
每次通信,父母总是更担心初雨,会详细地问初雨“囡囡怎么样?
习惯吗?
有没有生病?”
初雨总是握着话筒,安静地听着,然后一一回答:“我很好,很习惯,没生病。”
她从不主动诉说自己这边的艰辛和思念,比如爷爷的老寒腿又犯了,比如夜里下雨房子会漏,比如她多么希望也能在他们身边。
她把父母寄回来的、原本属于姐妹俩的东西——几块新橡皮,几本练习册,甚至偶尔有的一小包糖果——都仔细收好。
她会把糖果留给爷爷奶奶,说自己不爱吃甜的。
而远在南方的沐晚晴,最初的确如父母所预料的那样,适应得很快。
工厂宿舍区有很多来自各地的孩子,她活泼不怕生的性格让她很快交到了新朋友。
她见识了高楼、霓虹、超市里琳琅满目的商品,这些新鲜事物极大地满足了她的好奇心。
她会兴奋地在电话里跟姐姐描述这一切,叽叽喳喳,浑然不觉电话那头的沉默意味着什么。
但城市生活也有其不易。
父母工作极其繁忙,早出晚归,能陪伴她的时间很少。
大部分时间,她只能在工厂宿舍区和附近乱跑,或者被反锁在狭小的出租屋里看电视。
她开始想念家乡开阔的田野,想念爷爷奶奶的唠叨,更想念那个总是安静跟在她身后、帮她收拾烂摊子的姐姐。
有时夜里醒来,她会莫名地哭泣,吵着要回家,要找姐姐。
这时,莲娘只能抱着她,心酸地安慰,内心对留在家乡的大女儿更加愧疚。
岁月流转,同样的血脉,在不同的天空下,沿着截然不同的轨迹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