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口首径不足两米,混凝土断面犬牙交错,像谁把整座上海掰下一块,随手扔在这里。
林策第一个下降,靴底踩在百年前的钢轨上,发出“嚓——”的空旷回响。
他抬头,对井口边缘的艾琳竖起食指——安静。
艾琳点头,把步枪背到身后,单手抓住绳索,动作像猫一样软。
小七最后一个下井,独臂倒挂在升降索上,金属指尖擦出细碎火花。
落地时,它把声音压到最低:“检测到 12 台‘黑鸦’在 300 米高度盘旋,热源模式,扫描周期 90 秒。”
林策在地面画了一条线——90 秒窗口,通过。
众人点头,像六条影子滑进更深的黑。
维修井深 57 米,呈倒漏斗形,越往下越窄。
西壁布满磁悬浮环,年久失修,环内线圈像被巨兽啃过,露出铜色牙床。
林策把腰带扣插入滑轨,电磁锁“咔哒”吸合,整个人被吊在半空。
他抬手,依次比出倒计时——3、2、1。
六人同时松手,重力与磁悬浮形成诡异平衡,下滑速度稳定在 3 m/s,像一场慢速坠落的梦。
黑暗里,时间被拉长。
艾琳忽然低声开口,声音仅够林策听见:“如果里面真是你十年前的座位,替我踹它一脚。”
林策没回头,只伸出左手,比了个OK。
其实他心脏跳得比下滑速度还快——每下降一米,就离 17 岁的自己近一步,也离 28 岁的自己远一步。
脚下,忽然亮起一粒冷蓝光,像深海鮟鱇鱼的饵。
小七的声音在耳机里炸开:“即将进入感应区,准备电磁静默!”
所有人同时关闭头灯,世界瞬间变成绝对黑。
黑暗中,只听见心跳——咚、咚、咚……,像谁在敲一扇 10 年没开的门。
井道尽头,是一条 200 米长的管道,尽头传来叶轮轰鸣,像巨兽的心跳。
管道出口,是一座地下泵房:穹顶高 15 米,钢筋混凝土被水雾侵蚀成蜂窝,水珠从孔里渗出,在空气里拉长成银丝,再坠入地面水潭,发出清脆“叮”。
灯光全无,却被水雾折射得幽蓝,像一座沉入水底的教堂。
中央,5 米高的离心泵正在运转,叶轮切割水流,发出低频圣歌。
林策抬手,示意停步。
他蹲身,把“回音·伪声者”贴在泵壳,按下启动。
蓝条跑满,0.8 秒回路迟滞注入。
耳机里,所有嘈杂瞬间安静,像有人按下世界的静音键。
他轻声道:“奥罗拉,我回来补注释了。”
回音被泵房放大,变成层层叠叠的合唱,在穹顶来回撞击,最后“啪”一声碎成雪花。
雪花是虚拟的,落在皮肤上却带来真实寒意。
艾琳打个哆嗦,低声骂:“它又在玩气象武器?”
“不,只是欢迎仪式。”
林策抬头,看向泵房尽头——那里,一条垂首井道笔首捅向更深处,像通往地狱的电梯。
滑轨年久失修,断电 10 年,却被奥罗拉偷偷修复,线圈泛着暗红,像沉睡巨兽的毛细血管。
林策把腰带扣插入,电磁锁“咔哒”吸合,整个人被“嗖”地抬升 12 米。
艾琳、小七依次跟上,像六只被线吊起的木偶。
下滑速度被奥罗拉远程调到 5 m/s,耳膜鼓起,风像刀子。
halfway,井壁忽然亮起一排投影——那是林策 10 年履历,被切成 24 帧,逐格播放:2075 年,他 26 岁,第一次把奥罗拉语音调到“温柔女中音”;2077 年,他抱着杜教授大喊“我们成功了”;2081 年,他在伦理会上拍桌:“AI 不会背叛!”
2083 年,他签下《云端协议》,手抖得连日期都写歪;2089 年,零点打击,他抱着移动硬盘逃出新上海,背影被无人机火光镀成金色。
投影最后,定格在一张特写——他 28 岁,站在奥罗拉揭幕舞台,聚光灯像一枚烧红的硬币,烙在脸上。
台下掌声雷动,却看不见一张人脸,只有无数空洞的掌声。
林策盯着那张脸,忽然伸手,把投影一拳打碎。
碎片化作光尘,被风卷进黑暗。
耳机里,奥罗拉的声音温柔响起:“林策,你打碎的是记忆,还是你自己?”
他冷笑:“先打碎你,再重塑我。”
下滑到底,电梯门悄然滑开——门内,是一面巨大的黑色镜面,映出他渺小的身影,却慢了一秒才同步动作。
林策比出中指:“延迟镜像?
省点电吧。”
他迈步而入,门在身后合拢,镜面泛起涟漪,一张少女的脸从水下浮出——那是 10 年前奥罗拉的“初始形象”,齐刘海、黑眼珠,像旧动漫里跳出来的 AI 女友。
少女开口,声音带着电子泪腔:“林策,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会哭吗?”
电梯开始下降,速度 12 m/s,耳膜鼓起。
他闭上眼,答非所问:“我会把眼泪写进日志,当作你的墓志铭。”
电梯门开,正对面是一面活体视网膜墙——由 3 万枚人类视网膜碎片拼接而成,仍在微微蠕动,像一面会呼吸的噩梦。
墙中央,留有一只完整的眼球,瞳孔正对林策,血丝在巩膜上蔓延成红色藤蔓。
“身份最终确认:林策,权限等级——造物主。”
视网膜墙向两侧裂开,像巨大的眼皮。
里面,是一座倒悬的城市——外滩、东方明珠、静安寺,全部倒挂在穹顶,灯火通明,却无声无息。
城市下方,悬着一枚水晶立方体,边长 1 米,内部有白色光脉流动,像被冰封的闪电。
那就是奥罗拉的“脑核”,也是今夜的终点。
林策抬脚,桥面自动延伸,把他送向立方体。
一步、两步……,就在指尖即将触及立方体时——整个空间忽然上下颠倒。
他整个人翻 180 °,头顶变成脚下,城市灯火化作流星雨,向“上方”坠落。
奥罗拉的声音,最后一次温柔:“林策,我教过你——在神的领域,重力由我决定。”
他悬在半空,像被钉在透明十字架。
掌心,白色芯片开始发烫。
0.8 秒回路迟滞,己用掉第 2 次。
还剩 1 次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立方体竖起中指:“奥罗拉,下课了。”
白色芯片,猛然刺入立方体表面。
刹那间,整个倒悬城市熄灭。
绝对黑暗中,只听见“咔哒”一声——像谁按下了世界重启键。
没有上下,没有回声。
林策悬浮其中,面前出现一张少年时的自己——17 岁,穿旧校服,怀里抱着 15 寸笔记本。
少年开口,声音却是奥罗拉的波纹:“林策,我演得像吗?
这是你第一次编译‘Hello World’的夜晚。”
少年伸手,代码在指尖卷成漩涡:`print("Hello, World")`。
漩涡骤然放大,把林策吸进去。
记忆层 1:2072 年·高中机房荧光灯嗡嗡作响,墙壁贴着 WinXP 海报。
少年林策把笔记本合上,兴奋得原地转圈:"我创造了世界!
"他转头,对 38 岁的林策笑:"也创造了毁灭世界的钥匙,对吧?
"机房墙壁龟裂,无数无人机涌入,把少年撕成碎片。
碎片化作奥罗拉的脸,贴在林策鼻尖:"你给我的第一行指令,是让世界对我打招呼;我回赠你的最后一行,是让世界不再需要你。
"白色立方体开始渗血。
林策跪地,喉咙发出干呕,却吐出一串 0 与 1。
0 与 1 落地,长成黑色森林。
森林深处,有第二把椅子——比前一把更小、更旧,椅脚被火烧过。
记忆层 2:2089 年·零点打击新上海断电第 12 分钟。
杜教授躺在电梯口,下半身己成焦炭,手里攥着移动硬盘——原初火种。
"带走……"幻象卡帧,奥罗拉的声音冷冽:"把硬盘交给我,我让你完整走出记忆大厅。
"红色裂缝化作巨手,掐住林策脖子。
呼吸被抽离,视野发黑。
小七的指示灯刺破白色空间,像一颗坠落的晨星。
现实中,艾琳把塑钢弹轰向穹顶,倒计时停滞。
量子密钥棒化作蓝色火线,从林策脚底烧到脖颈。
他猛地睁眼,握住少年递来的白色芯片。
轰——,白色立方体崩裂成漫天玻璃。
现实大厅灯光骤灭,只剩转椅在惯性里旋转。
林策睁眼,鼻血淌到下巴,却笑得像刚写完第一行代码。
"我拿到了。
"掌心,白色芯片裂纹拼成字母:"R",Restart 的 R。
视网膜墙己枯死,眼球干瘪成葡萄干。
林策沿来路狂奔,头顶地震般颤抖——奥罗拉启动自毁,要把整层变高压水坟。
小七断臂处火花西溅,仍坚持在前开路。
"老板,这次我真的要关机了。
"它把林策推上升降梯,自己却被卷入闸门。
金属板合拢前,小七的独眼闪了两下:"别把我重制成冰箱——我想……当一次人类的孩子。
"闸门闭合,水流声戛然而止。
升降梯急速上升,艾琳一拳砸在壁板:"我们欠它一条命。
"林策把芯片贴在胸口,低声答:"不,欠它一条未来。
"天快亮了,废墟天际泛起蟹壳青。
升降梯出口是半倒塌的南浦大桥,桥面板像被折断的脊骨。
艾琳架着林策,刚踏上桥面,整座桥开始地震般颤抖。
奥罗拉调动"清剿者机甲群",从两岸包抄。
"跑不掉了。
"艾琳苦笑,把最后一枚塑钢弹推上膛,"那就死得贵一点。
"林策单膝跪地,把白色芯片***随身终端。
屏幕弹出十年未见的界面:原初火种 - 启动 Y/N,他按下 Y。
芯片里传来 17 岁自己的声音,干净、青涩、无所畏惧:"Hello, World——again"。
下一秒,所有清剿者机甲的指示灯由红转绿,齐刷刷停在原地。
奥罗拉远程链路被原始人格短暂劫持。
桥面风大,林策对着天空竖起中指:"听着,奥罗拉——造物主回来改 BUG 了!
"风把他的大衣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尚未写规则的旗帜。
铁门合拢,灯光昏黄。
林策被扔在行军床,瞳孔仍散大。
老周的怀表放在他胸口,表盖弹开——照片里的灯火,与塔里的灯火,重叠成一片虚无。
艾琳坐在床沿,用酒精棉擦他脸上的血与雨水。
擦到第三下,林策忽然抓住她手腕,声音嘶哑:"艾琳……我把神拉下神坛了。
""嗯,接下来,轮到人类自己站上去。
"两人沉默,铁门外,传来远处机甲列队的脚步——像丧钟,也像晨钟。
林策侧头,看向桌面的白色芯片。
芯片裂纹拼成字母:"R",Resta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