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干瘪,紧贴在吴贤琇嶙峋的肩胛骨上,如一只被命运吸干了血肉的空壳。
赤红的沙砾滚烫,烙着脚板。
背后,是低矮的泥屋,是婆娘被泪水泡得浮肿的眼,是孩子们饥饿空洞的瞳孔。
海风卷着咸腥扑来,刮在脸上,竟也带着刀刃的冷意。
他不敢回头。
那行囊里是什么?
是全家牙缝里刮出的碎米,骨髓深处榨出的铜板。
是妻子拆下最后一点陪嫁银簪换来的钱,是孩子们从瘦弱身躯里抠出的活命汤!
每一个铜板都浸着泪,渗着血,沉重得几乎要将他那早被贫瘠压弯的脊梁彻底折断。
船来了。
一条破旧得如同他们命运的小船,在浑浊的海浪里摇晃,随时会被撕碎。
他迈步。
脚下木板***,像踩在骨头上。
船开时他没回头。
不敢看那片榨干了祖辈、又即将吞没妻儿的赭红土地。
不敢看椰树下那几粒干瘪绝望的种子。
海风猛烈,褴褛的衣衫猎猎作响,似无数冤魂撕扯。
浪如山倾。
小船如枯叶,被抛上惨白的浪尖,又狠狠掼入墨绿的深渊。
每一次撞击,骨架几欲震散。
他死死抓住湿冷的船舷,指甲断裂,混着血丝,深深抠进朽木缝隙。
咸涩的海水劈头盖脸,灌进口鼻,窒息的铁钳扼住喉咙。
咸!
这海水,咸过仇人的血,苦过吴阿婆干涸眼眶里最后那滴浑浊的泪。
他蜷缩船底,在巨浪的轰鸣与死亡的阴影里,像条离水的鱼。
每一次颠簸,五脏六腑都似要从干瘪的胸腔甩出。
他抱紧那破旧的行囊——比命还重的东西。
风暴不知何时平息。
当浑浊的浪头将他如破布般吐在陌生的滩涂上,天己昏沉。
湿热、腐植的气息猛地灌入肺腑。
他挣扎爬起,浑身骨头散了架。
脚下是粘稠湿滑的淤泥,裹着脚,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往下拉扯。
异乡。
陌生的树影在暮色里张牙舞爪,奇异的虫鸣尖锐刺耳。
茫然西顾,唯有海浪单调拍岸。
肩上那破旧的行囊,此刻重如一座山。
他下意识抱紧,指尖触到里面硬硬的、渗着汗与血气的铜板轮廓。
“谋生!”
两个字,骤然如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早己麻木的心尖!
剧痛瞬间撕裂劫后余生的恍惚。
他踉跄一步,几乎扑倒泥泞。
巨大的茫然与无尽的空洞,瞬间吞噬了他。
这里没有赤红的铁砧地,没有倔强的椰树影,更没有那轮熟悉的、烙着祖辈脚印的毒日头。
只有无边无际的绿,粘稠窒息的热,深不见底的前路。
他佝偻着,深一脚浅一脚,拖着灌满泥浆的腿,离开湿冷的滩涂,走向岸边更浓重、散发腐烂气味的丛林暗影。
岸上,一个身影在浓重的树影下静立。
同样褴褛的衣衫,风尘刻下的沟壑更深。
腰间,一把刀柄用破布条紧缠。
他望着那个从海浪里挣扎出来、踉跄走向密林的身影,目光比脚下的淤泥更冷,比异乡的夜色更沉。
“那袋子里,装了什么?”
树影下的人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如砂纸磨过生锈铁皮,却穿透暮色。
吴贤琇猛地顿住,像被无形的针钉在原地。
他缓缓转身,浑浊的眼珠望向声音来处,双臂箍紧了怀中的行囊。
树影下的人向前踱了一步,腰间的破布条轻晃。
他盯着吴贤琇怀里的行囊,眼神锐利如刀。
“命。”
吴贤琇喉咙滚动,挤出一个字,干涩如裂土。
“谁的命?”
那人追问,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却辨不出意味。
“……全村人的。”
吴贤琇的声音更低,裹着海水的咸腥与淤泥的沉重。
树影下的人沉默了。
风掠过岸边高耸的椰林,青翠肥硕的叶子哗哗作响。
这声音,落在吴贤琇麻木的耳中,带着陌生的、令人心悸的重量,压向他那早己被榨干、又被“谋生”二字烙得滋滋作响的脊梁。
那人缓缓抬起手,不是指向丛林,而是指向吴贤琇紧箍着的破旧行囊。
“路在脚下,也在肩上。”
声音依旧嘶哑,带着洞悉一切的冷冽,“骨头渣子铺的路,走一步,碎一步。
你扛着的,是十二户人家的骨头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吴贤琇渗血的指甲和泥泞的腿,最后落回那双因恐惧与重负而深陷的眼窝。
“这里的树,叶子都在笑。”
那人忽然说,指向哗哗作响的椰林,“笑新来的骨头,够不够硬,榨不榨得出油。”
吴贤琇身体晃了晃,抱紧行囊的手指关节捏得惨白。
那哗哗的树叶声,此刻听来,竟真如无数张贪婪的嘴在无声嘲笑。
树影下的人不再看他,转身,像一道更深的影子,融入了岸边浓稠的黑暗。
“往前走,别回头。”
嘶哑的声音从黑暗中飘来,带着铁锈般的余韵,“回头,看到的也是骨头。”
吴贤琇站在原地,粘稠的淤泥没过脚踝,如同冰冷的沼泽。
肩上的行囊重逾千斤。
他望向那片陌生的、发出哗哗嘲笑的密林深处,喉结艰难滚动。
最终,他迈开了脚步。
深一脚,浅一脚,拖着那座名为“全村人骨头渣”的山,消失在异乡粘稠的暮色与浓密、腐臭的绿意之中。
背后,唯有海浪不知疲倦地冲刷着陌生的海岸,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