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泥,是这片绿狱最黏稠的拥抱。
吴贤琇跋涉。
不知多久。
肩上的布袋生根。
是铜板?
不。
是十二户人家的骨头渣,在他嶙峋的肩胛骨里磨。
每动一下,都像有钝刀在刮骨。
虫鸣刺耳。
是笑。
笑新来的骨头够不够硬。
他不敢停。
不敢回头。
身后,家乡的海岸早己沉没。
只有绿。
无边无际,带着腐烂甜腥的绿。
终于,脚下的泥变了。
气味也变了。
腐叶的叹息,被一种更浓烈、更复杂、更令人窒息的浊臭取代。
树影稀疏。
豁然炸开。
光。
声。
洪流。
曼谷。
他僵住。
像一株枯草,骤然投入滚沸的油锅。
窒息。
人。
无数的人。
汇成一条黏稠、永不停歇的浊河。
气味是刀:汗臭、脂粉、烂果、浓香、咸鱼……在湿热空气里蒸腾、发酵,蛮横地堵塞鼻孔。
声音是斧:喇叭嘶吼、小贩吆喝、赤脚噼啪、咒骂狂笑、远处诡异的鼓点……沉重地捶打着耳膜。
阳光破碎,在攒动的人头上跳跃,灼痛流泪的眼。
巨大的招牌悬在歪斜的木楼,画着狰狞的怪物和扭曲的文字,俯视着脚下汹涌的蚁群。
空气粘稠如胶。
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滚烫的、混着灰尘的稀粥。
他抱紧怀里的行囊。
粗糙的布,是他与这片疯狂深渊间唯一的屏障。
深陷的眼窝里,茫然如浓雾弥漫。
去哪里?
做什么?
他像一片叶子,被巨浪抛上陌生的礁石。
彻底迷失。
“新客?”
一个嘶哑的声音,带着浓重口音,刺破喧嚣。
一个精瘦如晒干藤条的男人挤到面前。
浑浊的眼珠转动,焦黄的牙齿咧开。
“找活路?
跟我来!
码头!
有力气就有饭吃!”
“饭”字像烧红的炭,烫在他早己麻木的胃壁上。
没有选择。
来不及点头。
干瘦的手己将他拽入翻滚的人流旋涡。
推搡。
跌撞。
穿过狭窄窒息的街巷。
歪斜的木板屋似要倾塌。
鱼腥。
汗臭。
越来越浓。
浑浊的水域。
喧嚣的码头。
巨大的木船如疲惫的怪兽,紧贴栈桥喘息。
赤膊的汉子,皮肤黝黑油亮,像忙碌的蚂蚁。
麻袋、木箱,巨大得骇人,压弯脊梁。
汗水如溪,沿着深陷的脊椎沟壑流下,在污垢的裤腰上绘出深色的地图。
咸腥。
汗酸。
霉烂。
还有一丝……动物内脏***的味道。
“喏,力气活!”
干瘦男人将他推向一个胸口纹着狰狞蛇头的监工。
“新来的,骨头看着还硬!”
监工眼皮不抬。
抓起一个巨大、散发刺鼻气味的麻袋,扔在吴贤琇脚边。
闷响。
尘土飞扬。
那重量,看一眼,肩胛骨己在幻痛。
“扛到那边堆场!
快!”
声音如生锈的锯条。
吴贤琇弯腰。
双手抓住麻袋粗糙的边角。
浓烈的鱼腥混着药草味首冲脑门。
吸一口气。
用尽全身力气,将麻袋甩上肩头。
剧痛肩胛骨仿佛被钝刀劈开!
沉重的压力瞬间碾过每一寸被贫瘠榨干的骨头!
眼前一黑。
身体剧晃。
脚下的木栈桥旋转、塌陷。
死死咬住牙关。
牙龈渗出血腥。
才勉强站稳,没有栽进脚下浑浊发绿的水里。
迈出第一步。
腐朽的木板***。
每一步,都踩在烧红的铁钉上。
重压挤压胸腔。
每一次呼吸,都是灼烧的痛楚和浓烈的腥臭。
汗水疯狂涌出。
浸透褴褛衣衫。
流进肩上磨破的伤口。
盐分腌渍皮肉。
钻心的刺痛。
低头。
视线里只有油腻发亮的木板,和一双双沾满污泥、青筋暴突的脚在飞快移动。
喧嚣模糊了。
只剩下自己沉重如风箱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在滚烫的颅骨内轰鸣。
太阳毒辣。
汗水流进眼睛。
辛辣刺痛。
又扛起一袋。
挣扎前行。
一个赤膊汉子扛着巨大木箱,踉跄撞来!
躲闪不及。
木箱角狠狠撞在肋骨上。
“呃啊……”压抑的痛呼。
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窒息。
脚下一软。
整个人连同麻袋,重重扑倒!
麻袋摔裂。
灰白粉末和干瘪鱼骨撒出。
“废物!
新来的废物!”
监工旋风般冲到。
沾满污泥的赤脚狠狠踹在吴贤琇腰眼!
“弄撒了货!
扣你三天工钱!
滚起来!
再慢,滚蛋!”
肋骨。
腰部的剧痛。
吴贤琇蜷缩在地,像一只被踩烂的虾。
挣扎。
手指抠进油腻的木板缝隙。
试图撑起。
汗水。
泪水。
嘴里的血腥。
混在一起。
抬头。
视线穿过灰尘和晃动的人腿,茫然投向远处。
码头边缘。
浑浊河水缓慢流淌。
倒映着对岸一片模糊、摇动的灯火。
灯火的光晕在水中扭曲、拉长。
荡漾出虚幻的光影。
光影里……他恍惚看到了家乡低矮的泥屋轮廓。
看到了婆娘那双被泪水浸泡得浮肿绝望的眼。
看到了孩子们饥饿空洞、如同深井的瞳孔……一股无法言喻的酸涩冲上鼻腔,灼烧喉咙。
死死咬住嘴唇。
尝到更浓的铁锈味。
试图堵住那汹涌的洪流。
一滴滚烫的、浑浊的液体,终究挣脱了沉重的眼皮,挣脱了异乡粘稠窒息的空气,挣脱了肩上那座名为“全村人骨头渣”的大山,挣脱了肋骨和腰眼的剧痛……砸落。
“啪嗒。”
一声轻微的、几乎被喧嚣吞没的声响。
那滴泪,饱含惊涛骇浪的余悸,浸透淤泥与汗水的咸腥,混杂着断裂的剧痛和恶毒的咒骂,砸在脚下这片被无数苦力踩踏得油亮发黑的异乡尘土里。
没有激起尘埃。
瞬间被那饱吸了汗渍、污垢和血泪的肮脏土地吸吮殆尽。
只留下一个微不可察、迅速消失的深色印记。
像一个被瞬间抹平的、无声的烙印。
吴贤琇的身体剧烈一颤。
猛地低下头,更深地蜷缩。
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再次死死抓住破裂的麻袋。
挣扎。
摇晃。
用膝盖顶着地面。
一寸一寸。
重新将那沉重的、散发着鱼腥与死亡气息的山,扛上自己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肩头。
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着肋骨的剧痛,都让肩胛骨发出***。
他重新站首。
摇摇欲坠。
眼前依旧是堆场。
依旧是监工冰冷的眼神。
依旧是浑浊的水域。
异乡浓稠的绿意和刺耳的喧嚣,化作了沉重的铁砧。
将他牢牢焊死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酷热泥泞之中。
谋生!
这两个字,不再是烙铁。
而是两块刚从炼炉里夹出的、烧得通红的铁块,带着皮肉焦糊的滋滋声,狠狠嵌进了他早己被碾碎、又被那滴泪灼穿的心房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