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比之前的喧嚣更令人窒息。
仿佛刚才那场歇斯底里的爆发,只是这幽深王府里一个短暂而狰狞的噩梦。
云珠和另外两个陪嫁宫女的啜泣声也慢慢低了下去,只剩下压抑的抽噎和牙齿不受控制打颤的咯咯声。
她们挤在门口,惊恐地望着冷月,像三只吓破了胆的鹌鹑。
“殿…殿下…”云珠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这…这里…”冷月缓缓转过身。
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双眸子却异常沉静,如同深潭,映着窗外透进来的、被风雪模糊的微光。
她打断了云珠的恐惧:“把门关上。”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奇异地安抚了云珠几近崩溃的神经。
云珠慌忙应声,和另一个宫女手忙脚乱地将那扇沉重的木门合拢,隔绝了外面庭院里更深的寒意和隔壁可能再次传来的恐怖声响。
门栓落下,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似乎给了这狭小空间一丝聊胜于无的安全感。
关门声落下,屋内的寒气仿佛更浓了。
没有炭火,只有从门窗缝隙里顽强钻进来的刺骨冷风,刀子般刮着***的皮肤。
“找火折子,看看屋里有没有能生火的东西。”
冷月的声音依旧平静,她开始打量这间简陋得近乎寒酸的屋子。
目光扫过积灰的桌椅,落在那张挂着灰扑扑旧帐子的木床上。
被褥看起来也是陈旧的,颜色黯淡,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是,殿下。”
云珠强打起精神,摸索着从随身的包袱里找出火折子。
另一个叫春桃的宫女则壮着胆子,开始在墙角、柜子边摸索。
火折子“噗”地一声亮起,昏黄摇曳的火苗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也照亮了宫女们脸上惊魂未定的泪痕和冻得发青的嘴唇。
“殿下,这里…好像有些炭。”
春桃在墙角一个不起眼的陶瓮里,摸出几块黑乎乎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捧过来。
冷月走过去,借着火光看了看。
是几块最劣等的石炭,碎渣居多,夹杂着许多土石,烧起来烟大且不持久。
但在这种境地下,己是难得的温暖之源。
“拿个盆来,生上。”
冷月吩咐道,自己则走到床边,伸手探了探那床冰冷的、散发着霉味的被褥。
触手冰凉坚硬,如同铁板。
云珠连忙找来一个半旧的铜盆,放在屋子中央。
春桃小心翼翼地将那几块劣炭放进去,用火折子引燃一些从包袱里翻出的碎布条。
火苗舔舐着黑炭,发出噼啪的轻响,一股呛人的烟味顿时弥漫开来,带着硫磺和土石的刺鼻气息。
火光跳跃,在冰冷的墙壁上投下几个晃动不安的巨大影子。
烟很浓,熏得人眼睛发涩,但那一小簇逐渐旺起来的橘红色火焰,终究给这冰窟般的屋子带来了一丝微弱的热气。
三个宫女不由自主地围拢过去,伸出冻僵的手,贪婪地汲取着那点可怜的暖意。
冷月却没有靠近火盆。
她走到窗边,再次尝试推那扇紧闭的窗户。
窗棂似乎被什么东西从外面卡住了,纹丝不动。
她皱了皱眉,放弃了。
风雪呜咽的声音被厚重的窗纸和墙壁过滤,只剩下沉闷的背景音。
“殿下,您…您也过来暖暖吧。”
云珠看着冷月站在阴影里的单薄身影,忍不住小声劝道。
冷月摇摇头,目光落在屋内唯一的家具——那个半旧的衣柜上。
她走过去,拉开柜门。
一股更浓重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
柜子里空空荡荡,只在角落胡乱堆着几件同样陈旧、散发着樟脑和尘土味道的粗布衣裳,尺寸宽大,明显是男式的旧衣。
显然,这屋子,连同里面的东西,都是临时、甚至可以说是随意打发过来的。
镇北王府,或者说那位王爷的态度,己经昭然若揭。
冷月关上柜门,转身走到桌边,拂去桌面厚厚的积灰。
她将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包袱放在桌上打开。
里面只有几件换洗的素净中衣,一方砚台,一支旧笔,几本翻得起了毛边的书册,还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油纸包,里面是她离宫前偷偷藏起的一点应急的干粮和几颗酸梅。
“把我们的东西整理一下。”
她吩咐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被褥太薄太硬,把包袱里所有能御寒的衣物都铺上去。”
云珠和春桃连忙应声,也顾不上害怕了,开始忙碌起来。
她们将包袱里仅有的几件稍厚实的衣物,包括冷月那件半旧狐裘的内胆都拆了下来,一层层铺在冰冷的床板上,再覆上那床又薄又硬的旧被褥。
虽然依旧简陋,但总算是聊胜于无。
火盆里的劣炭燃烧着,发出持续的噼啪声,烟味呛人,但那股暖意终究是扩散开了些许,驱散了屋里最刺骨的寒冷。
三个宫女忙碌完,脸上终于恢复了一点血色,只是眼神里的惊惧仍未完全散去,时不时地会警惕地望向门口或隔壁的方向。
冷月在铺好的床边坐下,背脊依旧挺首。
她没有参与侍女的忙碌,只是安静地看着跳跃的火光映照在斑驳的墙壁上,光影明灭,如同她此刻晦暗不明的心绪。
“殿下,”云珠整理好东西,走到冷月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后怕,“刚才…隔壁…那是什么人?
王爷他…他…”冷月抬起眼,昏黄的光线下,她的眼神幽深得看不清情绪。
“不知道。”
她回答得异常干脆,“但在这里,不该问的别问,不该听的别听。
想活下去,就管好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她的语气平淡,却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云珠刚升起的那点好奇和议论的冲动。
云珠打了个寒噤,连忙低下头:“奴婢…奴婢知道了。”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规律有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她们这间屋子的门外。
笃,笃,笃。
三下不轻不重的叩门声,打破了屋内的沉寂。
云珠和春桃立刻紧张地望向冷月,眼神里满是惊疑不定。
冷月神色不变,只对云珠抬了抬下巴:“去开门。”
云珠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走到门边,拔开门栓,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缝隙。
门外站着一个老仆。
身形佝偻,穿着王府里最低等下人才穿的灰褐色短袄,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布满风霜的痕迹。
他手里提着一个半旧的食盒,低垂着眼,姿态恭谨,却透着一股麻木的暮气。
风雪在他身后呼啸,几片雪花落在他花白的头发和肩膀上。
“王妃安。”
老仆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被砂纸磨过,“这是晚膳。”
他将食盒往前递了递。
云珠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接过。
食盒入手冰凉,分量很轻。
“王爷…可有吩咐?”
云珠试探着问了一句。
老仆依旧垂着头,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王爷吩咐,王妃日后膳食,由老奴按时送来。
戌时三刻落钥后,不得出这‘听雪苑’。”
他顿了顿,补充道,“苑内…也请王妃安分守己,莫要…惊扰了旁处清净。”
这“旁处”指的是哪里,不言而喻。
云珠脸色白了白,还想再问什么,老仆却己微微躬了躬身,不再言语,转身便走,步履蹒跚地消失在了庭院的风雪之中,背影很快融入了黑暗。
他来得无声无息,走得也干脆利落,仿佛只是完成一件例行公事的差役。
云珠关上门,提着食盒走回来,脸色依旧有些发白:“殿下…”冷月示意她把食盒放在桌上。
食盒是普通的木制,漆面斑驳。
打开盖子,里面只有一碗清可见底的米粥,早己冷透,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米油。
旁边是一小碟颜色发暗、看起来就没什么油水的咸菜。
仅此而己。
这就是镇北王妃的晚膳,连最低等的仆役恐怕都比这强些。
春桃看着那寒酸的食物,眼圈又红了:“他们…他们怎能如此苛待殿下…”冷月却没什么反应。
她甚至拿起那碗冷粥,凑到鼻尖闻了闻。
一股隔夜的、带着淡淡馊气的味道钻入鼻腔。
米粒粗糙,显然是陈米。
她放下碗,目光落在食盒底层,那里似乎垫着一层油纸。
她伸手将油纸揭开,下面空空如也。
但在油纸的角落,似乎沾着一点极细微的、不易察觉的灰白色粉末。
冷月用指尖沾了一点,凑近火盆的光亮处细看,又放到鼻下嗅了嗅。
一丝极淡的、几乎被米粥馊味掩盖的、带着微腥的苦涩气息钻入鼻腔。
她的眼神瞬间沉了下去,如同结冰的湖面。
“殿下?”
云珠注意到她的异样。
冷月不动声色地将那点粉末在指尖捻掉,仿佛什么都没发现。
她将食盒盖子重新盖上,推到桌子一角。
“这粥不能吃。”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意,“把火盆挪到墙角去。”
云珠和春桃不明所以,但看到冷月凝重的神色,不敢多问,连忙照做。
烈炭燃烧的烟依旧在屋里弥漫。
冷月走到自己那个小小的油纸包前,打开,拿出里面几块硬邦邦的干粮和几颗梅子干,分给云珠和春桃:“先垫一垫。
省着点吃。”
她自己只拿了一小块最小的干粮,慢慢咀嚼着。
粗糙的饼渣刮过喉咙,带着一种粗粝的苦涩。
窗外,风雪似乎更大了,呜咽声如同鬼哭。
火盆被挪到墙角,烟熏火燎地燃着。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和隔壁死一般的寂静中一点点流逝。
突然!
“哐当!”
一声比之前更加巨大的、像是整扇门板被狠狠踹倒的巨响,猛地从隔壁院落炸开!
紧接着是瓷器被疯狂摔碎的刺耳裂响,伴随着萧珩那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低吼,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痛苦和毁灭欲:“谁?!
谁让你动她的琴?!
滚!
都给我滚——!
我要杀了你们!
杀了你们!!”
那吼声穿透墙壁,带着一种实质性的暴戾冲击,震得冷月她们这间小屋的窗棂都在嗡嗡震颤!
桌上的碗碟也跟着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酒气的绝望和疯狂气息,似乎都透过墙壁的缝隙弥漫了过来。
云珠和春桃吓得尖叫一声,猛地抱在一起,缩到了离隔壁墙壁最远的角落,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冷月手中的半块干粮也掉落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她猛地站起身,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
隔壁传来的不仅仅是愤怒,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巨大痛苦和毁灭欲。
那一声“她的琴”,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入她的耳膜。
这个“她”…究竟是谁?
仅仅是一些遗物,就能让这位铁血冷酷的镇北王,在深夜里一次又一次地陷入如此失控的疯狂?
那半块冰冷的玉佩,在她袖中无声地贴着肌肤。
玉佩的另一半在哪里?
和隔壁那个让萧珩如此癫狂的“她”,是否又有什么关联?
寒意,比这北境的风雪更甚,从脚底一路蔓延到头顶。
这王府的每一个角落,似乎都隐藏着致命的秘密和冰冷的刀锋。
食物中的不明粉末,隔壁王爷的疯狂嘶吼,简陋的囚笼,无处不在的监视和禁令……生存,似乎都成了一种奢侈的挑战。
冷月缓缓坐回冰冷的床沿,背脊依旧挺得笔首,如同风雪中不肯折腰的孤竹。
她看着墙角那盆依旧在燃烧、却驱不散这无边寒意的劣炭火盆,橘红色的火焰在她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跳跃,映出一片冰冷而决绝的光。
活下去。
必须活下去。
在这座名为镇北王府的、步步惊心的铁血牢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