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带里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像是他连日来面对的那些卷宗里,藏不住的细碎疑点。
入职己经两周,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埋首在堆积如山的卷宗里,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笔录,试图从那些标准化的文字里,找出被忽略的褶皱。
桌上的卷宗己经按省份码成了三摞,最高的一摞是广东省,足足有半人高。
祁云舟揉了揉发酸的颈椎,端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一口浓茶——这是王劲松给他的,说“熬夜看卷,这玩意儿比咖啡管用”。
茶水的苦涩漫过舌尖,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在老家,祁同伟总爱泡这种浓茶,说“办案子的时候,脑子得比茶还清醒”。
他的目光落在最下面一摞卷宗上,封面写着“某省A市涉黑案”。
这是上周整理到的最后一份卷宗,因为涉及17名“保护伞”,案情复杂,他特意留到最后细看。
他翻开卷宗,第37页是关键证人马某的证言记录,墨迹新鲜,显然是后来补录的,但卷宗里没有附带同步录音录像的回执单——按照《刑事诉讼法》第1***规定,询问证人应当全程同步录音录像,尤其是涉黑案件的关键证人,这是硬性要求。
祁云舟的手指顿住了。
他重新翻到卷宗首页,案件编号、侦查单位、***意见书都清晰规范,看不出任何问题。
但当他逐页核对证据清单时,发现不仅马某的证言没有录音录像,另外两名污点证人的笔录也存在同样的瑕疵。
更奇怪的是,这三名证人的证言高度一致,连标点符号的使用习惯都如出一辙。
“不可能这么巧。”
他喃喃自语,起身从文件柜里翻出《刑事诉讼法司法解释》,第76条明确规定:“证人证言没有同步录音录像,无法确认其真实性的,不得作为定案根据。”
而这份卷宗里,这三份有瑕疵的证言,恰恰是认定其中5名“保护伞”的核心证据。
他的心跳开始加速。
法学博士的学术本能让他瞬间意识到,这不是简单的疏忽。
涉黑案件的“保护伞”认定,首接关系到定罪量刑,程序上的任何瑕疵都可能影响案件的公正性。
他想起导师在课堂上说过的话:“法律的生命在于实施,而实施的灵魂在于程序。
忽略程序正义,实体正义就是空中楼阁。”
办公室里很安静,赵鹏正在对着电脑屏幕打瞌睡,口水差点流到键盘上;张莉戴着老花镜,小心翼翼地给文件盖章;只有王劲松的办公室还亮着灯,隐约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
祁云舟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己经晚上八点半,窗外的天色彻底黑了下来,红墙内的灯光星星点点,像一双双审视的眼睛。
他坐回座位,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
标题敲了又删,删了又敲,最后定格为《关于刑事诉讼中证人保护程序规范化的建议》。
他决定把这个发现写出来——不是为了挑错,而是想从制度层面提出改进建议。
“第一部分:现状分析。”
他开始敲击键盘,“当前基层政法系统在证人保护程序中存在三大问题:一、同步录音录像覆盖率不足,部分案件选择性执行;二、证人证言补录程序不规范,存在事后修改风险;三、污点证人保护机制缺失,导致翻供率居高不下……”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多年的法学训练让他对法律条文信手拈来。
他引用了最高人民法院2023年发布的《涉黑涉恶案件审判参考》,指出“程序瑕疵是导致‘保护伞’案件改判的主要原因之一”;又结合自己整理的卷宗数据,统计出近三年全国政法系统“保护伞”案件中,存在证人程序瑕疵的占比高达38%。
“第二部分:原因探究。”
他写道,“基层执法人员程序意识薄弱,认为‘只要结果对,程序无所谓’;证人保护配套措施不足,录音录像设备老化、存储系统不完善;监督机制缺位,事后审核流于形式……”写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
脑海里闪过李军那天的话:“汉东那个祁同伟……”如果祁同伟的案件里,也存在类似的程序瑕疵呢?
这个念头像电流一样击中了他,让他手指发颤。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先把眼前的问题解决好。
“第三部分:建议措施。”
他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一、建立证人证言同步录音录像强制规范,明确未执行的法律后果;二、推广‘双录双存’制度,录音录像资料由办案机关和检察院分别存储,互相监督;三、完善证人保护专项经费保障,为偏远地区配备移动录播设备;西、将程序合规性纳入执法人员考核指标……”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办公室里的人陆续走光了。
张莉临走时看了他一眼,说:“小祁,别熬太晚,身体要紧。”
他点点头,目光却没离开屏幕。
当最后一个句号敲完时,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显示为凌晨两点十七分。
他打印出建议,足足有十五页纸,字里行间透着法学博士特有的严谨和锐气。
他把建议仔细装订好,放在公文包的最里层,这才收拾东西离开。
走出政法大楼时,门口的哨兵朝他敬了个礼,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柄尚未出鞘的剑。
第二天早上,祁云舟在走廊里遇到了王劲松。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迎了上去:“王局,有份东西想给您看一下。”
王劲松正拿着保温杯去打水,瞥了他一眼:“什么东西?
不是让你整理汇总表吗?”
“是关于证人保护程序的一份建议。”
祁云舟把文件递过去,“我整理卷宗时发现了一些问题,想从制度层面提几点想法。”
王劲松接过文件,掂量了一下,眉头皱了起来:“年轻人,刚来就别老想着写这写那,多观察,多学习。
基层的事复杂得很,不是你论文里的法条能概括的。”
他说着,把文件随手塞进了公文包,显然没打算马上看。
祁云舟心里有点失落,但还是坚持道:“王局,我知道可能有点越俎代庖,但这些程序瑕疵确实会影响案件质量。
您抽空看看,如果觉得没用,扔了就行。”
王劲松看了他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似乎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弱的博士这么执着。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办公室。
一整天,祁云舟都有些心神不宁。
他害怕王劲松真的把建议扔了,又担心自己的想法太理想化,不符合实际。
赵鹏看出他的异样,打趣道:“小祁,魂不守舍的,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他勉强笑了笑,没说话。
下午五点半,快下班的时候,王劲松的办公室门忽然开了。
他站在门口,朝祁云舟招了招手:“祁云舟,来我办公室一趟。”
祁云舟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跟着王劲松走了进去。
王劲松把他的建议放在桌上,上面用红笔圈了好几处,旁边还写着批注。
“坐。”
王劲松指了指椅子,语气比昨天缓和了不少,“这份建议我看了,有点意思。”
祁云舟屏住呼吸,等着他的下文。
“你指出的问题很准,”王劲松说,“基层确实存在‘重实体、轻程序’的毛病。
我在纪委待过十年,见过太多案子,就因为一个程序瑕疵,让坏人逍遥法外,或者让好人蒙了冤。”
他顿了顿,指了指建议里的“双录双存”制度,“这个想法不错,能有效防止篡改证据。”
祁云舟松了口气,说:“我也是结合卷宗里的案例想的,可能还有不成熟的地方。”
“有不成熟的地方很正常。”
王劲松拿起建议,“但你能从一堆卷宗里看出这些问题,还能上升到制度层面思考,说明你不仅会读书,还会动脑。
比那些只会抄抄写写的强多了。”
他站起身,“这份建议我打算呈报给局领导,现在正好在搞‘执法规范化专项督查’,说不定能用上。”
祁云舟心里一阵暖意,这是他入职以来,第一次得到王劲松如此明确的肯定。
“不过,”王劲松话锋一转,“你要记住,提建议容易,推动落实难。
这里面牵扯到很多利益关系,不是光靠一份文件就能解决的。
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但也得学会保护自己。”
“我明白,谢谢王局。”
祁云舟说。
走出办公室时,他感觉走廊里的阳光都明亮了许多。
上午的部门例会上,局长特意提到了他:“执法监督协调局的祁云舟同志,结合工作实际,写出了一份很有价值的建议,体现了年轻干部的专业素养和责任担当,值得大家学习。”
掌声响起时,祁云舟看到赵鹏的脸色不太好看,李军则低下头,假装整理文件。
散会后,李军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很复杂:“小祁,不错啊,刚来就受表扬了。”
“李姐过奖了,只是做了分内事。”
祁云舟说。
李军叹了口气,拉着他走到走廊的角落里,压低声音说:“小祁,姐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咱们这地方,不比学校,也不比律所。
水至清则无鱼,很多事情,看破不说破,差不多就行。
你太较真,容易得罪人。”
祁云舟愣住了。
他没想到李军会跟他说这些,看着她眼里的担忧,不像是假意。
“我知道你是高材生,想干一番事业,”李军继续说,“但体制内的事,讲究个平衡。
你这次提的建议,看着是为了工作,可动了不少人的奶酪——那些靠‘程序不规范’混日子的,能待见你吗?”
祁云舟沉默了。
他知道李军说的是实话,体制内的规则往往比法条更复杂。
但他想起那些卷宗里的证人,想起他们可能因为程序瑕疵而面临的风险,想起导师说的“守住初心”,还是摇了摇头:“李姐,我明白您的意思。
但有些事,总得有人较真。”
李军看着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无奈,也有一丝敬佩:“罢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坚持。
只是记住,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回到座位上,祁云舟看着桌上的建议原稿,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许多。
他知道,这份建议被采纳,只是第一步;真正要改变那些根深蒂固的陋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他不后悔——就像他选择走进这红墙之内,就没后悔过一样。
下午,王劲松告诉祁云舟,他的建议己经被局领导批转,作为“执法规范化专项督查”的参考文件,下周会下发到各省政法系统征求意见。
“好好干,”王劲松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让我失望。”
夕阳透过窗户,照在祁云舟的办公桌上,那份建议的复印件在光线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他拿起笔,在汇总表上继续记录数据,只是这一次,他的笔尖似乎更稳了——他知道,自己正在用一种特殊的方式,靠近那个藏在卷宗背后的真相。
而案牍之间的锋芒,终有一天会刺破迷雾,照亮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