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喝醉的年轻人大排长队,那里伫立着一幢一层平房,硕大的窗户将沉闷和有趣的灵魂分隔开来。
经常有手电筒的光打在玻璃上,将繁多色彩投射到街道,窗户轻微而持续的振动预示着后方生命跳动的光芒。
看门人在大楼平房内部的入口处守着,里面雪白的混凝土墙上,靠着一个半醉的年轻人,衣冠楚楚,盯着跳舞的人群。
一个身穿短裙的女人从俱乐部的吧台过来,向他走来,手里拿着一双玻璃杯。
她左手的马提尼是自己喝的,而右手的那杯金汤力鸡尾酒则是为那个吸引她注意、看起来有些古怪的陌生人准备的。
“嗨,我能请你喝一杯吗?”
说着,那女人便坐在了年轻人旁边,靠在年轻人边上的墙上,将酒杯举到他面前。
“好啊!
盛情难却!
那就谢啦!”
他笑道,从她手里接过了酒杯,转过头去端详女人的面庞。
“不必客气。”
看见男人转过头来,她微微向右看去,将左边脸颊冲着他——她知道自己的优势所在。
“你一个人靠在墙上干什么?
我倒是很感兴趣。”
双方做完自我介绍后,女人喝着马提尼问道。
“我喜欢观察人们,研究他们的表情、身体和动作。
有一天我可能会把这些见闻记录下来。
我也不清楚。
我想日后我可能会成为一名作家。”
他说话的方式深深吸引了她,她不由心潮澎湃,迫切想听他说下去。
“作家!
那一定很有意思。”
她兴奋地望着他闪闪发光的瞳孔,仿佛要陷入那神秘莫测的黑暗之中。
“告诉我,你也喜欢跳舞吧?
和我一起跳舞怎么样?”
年轻男子笑了,仰头将杯中余下的液体一饮而尽,把杯子放在地板上,然后又从女人手里接过她的酒杯,一口喝下,最后拉着她的手进到舞动的人群中。
跳舞时,男子将手轻轻置于女人腰间,嗅着她发间的味道,看着她摇头晃脑,扭动着臀部。
她很享受男子伴她左右的感觉,发生身体触碰时,更让她流连。
她的目光不时在他的嘴唇、下巴以及上下耸动的喉咙处流转。
她等待着,等着他在某个时刻给她一个热吻。
闹钟响起时,己经是他梦中第二次快要和女人接吻了。
他从睡梦中烦闷地醒来,发现自己出现了生理反应。
他梦中的那个女人并没有躺在他身边。
她很久以前就离开了。
心突然很痛,他很少会有这种感觉。
他挣扎着,从温暖的床上坐起身来,撩起窗帘看着窗外的天气——一片阴郁,飘落着毛毛细雨。
然后步履蹒跚地去关掉闹钟。
他思索了好一会儿,为什么在梦中,在舞池中共舞时,他会对所爱的女人说出那样一番他平日里不会说的话。
记忆异常清晰,脑海中不断回响着那晚他对她说的的第一句话:“看看他们,跳得实在不怎么样。”
“干嘛要扯到作家?
我简首要被自己蠢死了!”
他自言自语道。
紧接着他的工卡吸引了他的目光,将他拉回到了现实之中。
他叫Jack,Jack Jaycox,任职于Inscoe公司——一家面向全国销售健康保险的中型家族企业,是首席执行官的高级顾问。
但…他志不在此。
在一名女性自恋狂的手下当顾问真不是什么好差事。
她周围每个人的生活都因她对权力的渴望被搅得一团糟。
不,他梦想的工作并不是这样的,倘若有机会,他必定会以光速逃脱女魔头的魔掌。
但是干什么呢?
当作家吗?
他小时候曾想过当一名警察。
他憧憬着自己穿着警察制服,上面挂满了荣誉勋章,有金的、银的、还有铜的。
但这个年少时的梦想很快被抛在了一边,商业界的大好前景令他着迷——华丽的西装、迷人的女人、不俗的谈吐。
当他长大一点时,外面的世界让他童年的梦想黯然失色。
当然,每每梦回童年时,强烈的忧郁之情就排山倒海般朝他涌来。
他那褪色的梦想,总让他陷入伤心的沼泽,对他来说甚至是一种耻辱。
他对生活失望了吗?
还是这只是一个孩子天真无害的野心?
看着工作证工卡上的文字, Jack才又被拉回了现实。
他冷笑了一下,既笑自己,也笑那早己成为“过去式”的梦想。
接着他晃晃悠悠地朝卫生间走去。
先清除宿便,紧接着刷牙,然后在落灰的镜子里盯着自己那张愤怒的脸孔。
几秒钟后,他一脚踏进了浴缸——他没有在浴缸里泡澡的习惯,向来都是快速地冲个澡了事。
他己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理发了,头发比平时长了不少,所以说洗头发这项工程又耗去了不必要的时间,这让他很难过。
他所在的是一家有牌面的公司,所以他必须注意自己的仪容仪表。
头发弄干后,就没有时间做早餐了。
上班的路上,早饭他通常用一个牛角包和一杯浓郁加浓的黑咖解决,每个工作日都是如此。
按照惯例,每天醒来抽完第二支烟,开始吃早餐,过后接着抽第三支。
刚入秋没什么太阳。
风从衣领灌入,有些微凉,他后悔没有换上秋装。
穿上了西装,眼看要离开公寓,他想,穿上外套会让他看起来有些臃肿,要么像笨拙的企鹅,或者穿着工作服的小丑——忘记工作之余怎么正常走路。
他所在的这一站,没有多少人坐地铁。
与这座城市的大多数地铁站不同,这一站是建在地面上的。
由于站台末端没有顶棚遮挡,他站在那里等车时,飘来的毛毛雨让他很是恼火。
衣服被雨水打湿了让他颇为懊恼。
要知道,这套西装并不便宜。
但这并不是最要命的。
更令人恼火的是,雨滴在衣服上留下的斑驳印记,让他看起来很是狼狈。
如果他进入办公室时,衣服还没干的话就糗大了。
Jack头顶上的数字显示器显示,不到一分钟,火车就会到了。
这位衣着得体的商业顾问刚听到火车轨道的声音,就感觉到了被毛毛雨打湿的地面在微微颤抖,然后就看到了火车转了一个弯,滑行到了离他不到一百米的站台。
他下意识地往站台边缘处后退了几步。
作为一个灵长类动物,他总能对所面临的危险作出预判;身为久经磨练的商人,他早己习惯以西装彰显自己的身份。
火车或汽车快速驶过时,倘若泥渍溅到了衣服上,身价不免会大打折扣。
喝着咖啡,感受着牛角包传到掌心的余热,看着火车慢慢减速停下来,脑海中想起了办公室的点点滴滴——他的同事们,还有他那独断专行的老板——正在距此半小时车程的地方等他。
滑动门上方的红灯闪了闪,接着喇叭里传出了排气声,最后滑动门“咔哒咔哒”地向两边缓缓移开。
Jack摇了摇头,试图将自己从白日梦中唤醒。
刚要向前走,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个人的肩膀就重重地撞上了他的背。
“嘿!
当心点!”他喊道,转头看刚刚撞到他的人是谁。
他万万没想到,竟是一个满脸凶相的年轻人,他从上到下打量着他——这人脚蹬黑色靴子、下身穿着灰色仔裤、上面搭配了一件军绿色尼龙夹克,还是个光头仔——他不禁有些惶恐。
Jack呆住了,大脑高速运转,搜罗着过往的记忆。
一番搜寻后,他意识到,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碰到真正的光头党。
当然了,对于这个群体,他早就有所耳闻,第一次得知是初中时在新闻报道中,后来陆续看过几部相关的电影。
然而,不知何故,出于某种原因——虽然听起来有些古怪,难以让人信服——他从来没有在周围流意过他们,虽然自己一定在几种情况下离他们很近,这一点他还是比较确定的。
眼下,他多希望情况不要这么焦灼,这样他就有时间镇定下来将这件棘手的事情解决掉,为刚才的疑惑做出合理的解释。
然而,觉察到迫近的危险,出于动物的本能,他怎么可能浪费这宝贵的时间继续想下去。
此时此刻,他必须有所行动,好应对不知何时爆发的冲突。
为了保护自己的人身安全,为了这身昂贵的西装,他不得不时刻保持警觉,保存体力。
光头党什么也没说,而是将脸贴在Jack的鼻子上,摆明了在挑衅,极具挑战和侵略的意味。
除此之外,还狰狞地盯着他眯起来的双眼,不断给他施压,纵使沉默不语,但空气中却满是火药的味道,如同两个对视的球员一样——一个穷凶恶极,另一个正派友好,前者以卑劣的手段将后者绊倒在地。
迫于光头党这副好斗的架势,Jack良久未动。
他整个人被吓傻了,嘴里咕哝着什么,并没有大声说出来。
他心里清楚,这种紧要关头,任何举动都很容易引发一场肉体博弈。
但他也不想表现得像个懦夫一样。
所以,在最后的关头,他决定继续保持着雕像的姿态,冷冰冰地目视前方,首首盯着这个光头佬,用眼神告诉他,就算血拼在所难免,我也会不会畏惧,必定与你斗争到底。
这样的僵局持续了几秒钟,首到那恶棍将他那凶恶的丑脸从Jack硬挺的下巴上移开。
车厢里的几个乘客注意到正处于比赛白热化阶段的两个静默的“玩家”,此刻他俩正处于滑动门中间,这样一来,门就没法关上了。
“场外的观众”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这两名“参赛选手”,两个中年男子正要出面干预,将事情平息下来。
光头党这才将脑袋从Jack的脸部移开,转身朝座位走去,给这位时髦的商务人士一个上火车的机会。
走了没几步,光头党转过头来,又恶狠狠地盯上了Jack。
这时红灯亮了,喇叭“叮当”一声响,门要关上了。
滑动门“咔嗒”关住的那一刻, Jack再次看到了那个光头党,一股从未有过的欲望在他心头一闪。
此时此刻,他想就地了结了这个光头党,将他残忍地送往极乐世界,毫不留情。
他能感觉到仇恨这把烈火在心中越烧越旺,牵动着每一块肌肉将冲动付诸行动,若非竭力克制,恐怕他早就冲上前去,重拳出击,一拳打在他那张让人看了就想吐的臭脸上,怎么着也得让他尝尝没有门牙的滋味儿。
他冷冷地盯着光头党,眼中闪着蔑视的寒光,此刻的他早己怒气冲天、难以抑制心中的恨意,能感受到他指尖颤抖,心跳快得异常,牙齿就要被咬得碎成粉末。
光头党那张“恶人脸”扭过去之后,他便朝着与光头党相反的方向走去。
Jack迈着大步,形色匆忙地走到车厢尽头,尽可能地远离这个危险人物,以防他对自己进行人身攻击。
一开始,他背朝着光头党,但很快又改变了主意,坐到了对面的位置。
他的肢体动作将他的心思展露无遗——决不能让光头党脱离自己的视线范围,时刻注意他的动向。
就这样,Jack肌肉僵硬地坐在那里,盯着光头党,眼睛一眨不眨。
那张荒诞不经的脸看久了,胃里一阵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