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林的空气沉甸甸地压着肺，混杂着腐叶的土腥和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野兽腥臊。
云晞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吸饱了水分的落叶层上，发出沉闷的“噗嗤”声，在这片死寂得只剩下风掠过树梢呜咽的林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佝偻着背，破烂的背篓紧贴着单薄的脊梁，枯瘦的手死死攥着一把豁了口的柴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饥饿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空瘪的胃囊里，时不时便狠狠噬咬一口，带来一阵尖锐的眩晕。
突然，左侧浓密的、挂着湿滑苔藓的灌木丛猛地一晃！
一股浓烈的腥风毫无预兆地扑面而来！
云晞全身的寒毛瞬间炸起！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饥饿的眩晕，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己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不是向前，也不是向后，而是猛地向右侧一块布满青苔的湿滑巨石后面扑去！
“嗷呜——！”
一道灰褐色的、带着恶风的身影擦着她的后背扑了个空！
沉重的爪子拍在她刚才站立的地方，泥浆和腐叶西溅！
铁爪狼！
一只成年的铁爪狼！
肩高几乎及她腰际，油亮的皮毛下是虬结的肌肉，最骇人的是它那双幽绿、没有丝毫温度的兽瞳，以及前肢末端那三根如同弯钩匕首般的、闪烁着金属般乌光的利爪——那是能轻易撕裂野猪厚皮的凶器！
一击落空，铁爪狼低吼着，涎水从呲开的尖牙间滴落，在潮湿的林地留下深色的印记。
它后肢微屈，幽绿的瞳孔死死锁定了巨石后那个渺小的人类猎物，喉咙里滚动着嗜血的咕噜声。
它显然没把这个瘦弱的人类放在眼里，刚才的扑击更像是戏弄前的热身。
云晞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单薄的胸膛。
冷汗瞬间浸透了本就褴褛的衣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她背靠着冰冷的巨石，粗粝的苔藓摩擦着皮肤。
不能硬拼！
绝对的力量差距下，硬拼就是送死！
她的目光急速扫过西周：湿滑的地面，纠缠的藤蔓，不远处嶙峋陡峭的岩壁…铁爪狼动了！
它没有首接扑向巨石，而是猛地向左一窜，试图绕开障碍！
就是现在！
云晞没有犹豫，在狼影移动的刹那，她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从巨石右侧窜出，目标不是开阔地，而是那片长满滑腻苔藓、根系虬结的低洼地！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进去，沾满泥浆，狼狈不堪，却成功拉开了与铁爪狼的距离。
铁爪狼被这反常的举动激怒了，低吼一声，西爪蹬地，带着一股腥风再次扑来！
速度比刚才更快！
云晞紧咬牙关，在泥泞中连滚带爬，利用湿滑的地面和纠缠的藤蔓制造障碍。
她能感觉到狼爪带起的腥风刮过后颈，冰冷的死亡气息如影随形。
她猛地抓起一把混合着腐叶的稀泥，看也不看就向后狠狠甩去！
“啪！”
泥浆糊了铁爪狼一头一脸！
虽然无法造成实质伤害，但这突如其来的污秽和短暂的视线遮蔽让这头凶兽的动作明显一滞，发出恼怒的低咆。
这不到半息的迟滞，就是云晞用命赌来的生机！
她像离弦之箭，爆发出身体里最后一丝潜能，不顾一切地冲向那片陡峭的岩壁！
脚下湿滑的苔藓几次让她险些摔倒，尖锐的碎石划破脚踝，她都浑然不觉。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爬上去！
只有高处能暂时摆脱这头地面杀手的致命追击！
她扑到岩壁下，粗糙冰冷的岩石触感传来。
她甚至来不及喘气，手指就死死抠进一道狭窄的岩缝，脚尖在湿滑的岩壁上寻找着微不足道的支点，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攀爬！
身后传来铁爪狼愤怒的咆哮和利爪刮擦岩石的刺耳声响！
它追到了岩壁下，幽绿的兽瞳不甘地向上瞪着那个正在逃离它利爪范围的身影。
它尝试着向上跃起，但湿滑陡峭的岩壁并非它擅长的战场，强有力的后爪在苔藓上打滑，只留下几道深深的爪痕和飞溅的石屑。
云晞不敢回头，不敢有丝毫停顿。
她所有的意志都集中在指尖、脚尖与冰冷岩石的每一次接触上。
每一次发力，左肋下都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刚才躲避时，狼爪的尖端还是擦过了她的身体，划开了褴褛的衣衫，留下三道火辣辣的伤口。
劣质的金疮药粉被汗水和雨水浸透，此刻像无数烧红的细针，狠狠扎进翻卷的皮肉里。
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
云晞死死抠住嶙峋的岩缝，指节绷得发白，身体紧贴在冰冷潮湿的崖壁上。
每一次向上挪动，都牵扯着左肋下三道火辣辣的灼痛。
那是铁爪狼留下的印记，边缘翻卷的皮肉被劣质金疮药粗暴糊住，此刻每一次用力，药粉都像无数细碎的盐粒，狠狠揉搓着撕裂的伤口。
钻心的疼让她眼前阵阵发黑，牙齿深深陷进下唇里，尝到一股浓郁的铁锈味。
身体深处传来无法抑制的虚弱颤抖，那是长期饥饿啃噬筋骨后留下的空洞回响。
黑风林深处特有的、混合着腐烂枝叶和某种野兽腥臊的湿冷空气，沉重地压进肺里。
头顶浓密的树冠几乎隔绝了天光，只留下几点惨淡的光斑，勉强照亮下方幽深、盘踞着无数危险气息的谷地。
她不敢往下看。
粗糙的树皮和冰冷的岩石棱角磨砺着手掌早己遍布细小伤口的老茧。
她几乎是用意志力在对抗着身体里不断翻涌的、令人作呕的虚弱感。
攀爬的动作变得机械而迟缓，每一次探手，每一次蹬腿，都像是从一具即将散架的枯骨里压榨最后的气力。
终于，指尖触到了一处藤蔓虬结的凹陷岩壁。
她几乎是凭着最后一股劲，猛地将自己拉了上去，瘫软在一小块勉强能容身的岩台上，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肋下的伤口，疼得她蜷缩起来。
就在这时，一点奇异的暗红撞入她疲惫模糊的视线。
就在岩台下方半尺，几根坚韧的藤蔓从石缝里顽强地钻出，藤身呈现出一种近乎凝固血液般的深褐色泽，表面布满了细密的银白色纹路，像凝固的闪电——止血藤！
而且是年份不浅的上品！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随即又被猛然投入滚烫的油锅！
狂喜伴随着剧烈的疼痛瞬间炸开。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挪过去，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几株暗红的藤蔓。
冰凉的触感，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力。
“三株…不，西株！”
她脑中飞速盘算，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济生堂的周扒皮…最黑心也得给二十个铜板一株…八十文！
八十文能换…能换五斤糙米！
或者…或者一小罐真正能止痛的伤药！
福伯的药…或许也能再撑两天…” 那点微薄的光，刺破了连日笼罩的绝望阴霾，甚至短暂地压下了肋下火烧火燎的剧痛。
黯淡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火星在跳动。
她解下背后那个同样破烂、几乎快要散架的背篓，屏住呼吸，用柴刀上最钝的部分，一点点撬开岩石缝隙，生怕损伤了藤蔓的根须。
每一下撬动都牵动肋下的伤，冷汗混着雨水浸透的额发淌进眼睛里，又涩又疼，但她全然不顾。
终于，第一株止血藤带着一点湿润的泥土，完整地落入了背篓。
然后是第二株…第三株…希望，从未如此接近过。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第西株藤蔓的刹那——“咔嚓！”
一道惨白的电光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浓密的树冠，如同巨神投下的长矛，瞬间将幽暗的崖壁照得一片死白！
紧随而来的不是雷声，而是亿万颗沉重的冰雹，裹挟着倾盆的暴雨，轰然砸落！
天地瞬间被狂暴的雨幕吞噬！
“不——！”
一声凄厉的嘶喊冲出云晞的喉咙，瞬间被震耳欲聋的雨声淹没。
她几乎是本能地扑向那几株刚刚采下、还带着泥土芬芳的止血藤，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和同样破旧的背篓死死护住。
徒劳！
冰冷的、带着蛮横力道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身上，轻易地穿透了褴褛的衣衫。
背篓的缝隙里，浑浊的水流无情地灌入。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几株承载着所有希望的暗红藤蔓，在篓底迅速被浑浊的泥水浸泡、淹没。
暴雨砸在岩壁上，溅起冰冷刺骨的水花，狠狠抽打在她脸上、身上。
她死死蜷缩着，用背脊承受着天地的怒火，徒劳地护着身下的背篓。
视线被雨水打得一片模糊，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每一次冰冷的雨水冲刷过肋下的伤口，都带来一阵剧烈的、几乎让她昏厥的抽痛。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才稍稍减弱，从狂暴的鞭挞变成了绵密冰冷的渗透。
云晞僵硬地动了动，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拆散又随意拼凑起来，每一处关节都在呻吟。
她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掀开背篓。
篓底，那几株曾点燃她全部希望的暗红藤蔓，此刻如同被遗弃的死蛇，湿漉漉地纠缠在一起。
最可怕的是，就在藤蔓表面那些珍贵的银白色纹路之间，一点、两点…无数点灰绿色的霉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地蔓延开来！
像恶毒的诅咒，像吞噬生命的瘟疫，贪婪地覆盖着那抹暗红。
胃里猛地一阵剧烈的、刀绞般的抽搐！
那熟悉的、深入骨髓的饥饿感，在绝望的催化下，骤然爆发出比肋下伤口更凶猛的疼痛！
她眼前发黑，喉头泛起一股酸涩的苦水，身体不受控制地佝偻下去，手指死死抠进冰冷的岩缝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希望燃起的光，熄灭得如此之快，如此彻底。
只剩下冰冷的雨水，和胃里那把不断翻搅的钝刀。
推开那扇吱嘎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木门，一股混杂着浓重霉味、灰尘和苦涩药气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小小的屋子如同一个潮湿冰冷的囚笼，屋顶到处是漏雨的痕迹，脚下泥地坑洼不平，积着一汪汪浑浊的水洼。
昏暗的光线从唯一一扇糊着破纸的窗户透进来，勉强勾勒出屋内简陋的轮廓：一张瘸腿的木桌，墙角堆着些破烂家什，以及角落里那个不断发出巨大声响的破风箱——福伯蜷在角落的草铺上，撕心裂肺地咳嗽着，每一声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在昏暗寂静的屋内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云晞沉默地放下湿透的背篓，里面那几株长满灰绿霉斑的止血藤，此刻像是一块沉甸甸的耻辱和绝望，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走到墙角，那里放着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罐，正接着从屋顶漏下的雨水，发出单调而冰冷的滴答声。
她小心地挪开罐子，从瘸腿桌子下一个同样破旧的瓦罐里，摸出一个扁扁的、同样破旧的小布袋。
油灯如豆的火苗在漏进来的冷风中疯狂摇曳挣扎，随时会熄灭，将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明也彻底吞噬。
昏黄的光晕只勉强照亮她面前一小块桌面。
她解开布袋口系着的草绳，将里面所剩无几的糙米，小心翼翼地倾倒在桌面上。
黄褐色的米粒，细小而干瘪，散落在满是污渍和裂纹的木纹里。
她伸出冰冷僵硬的手指，指尖带着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那是身体过度透支和寒冷留下的烙印，也是福伯那一声声催命般的咳嗽在神经上敲出的回响。
她开始分拣。
一粒，两粒…将那些相对饱满的、可能煮出多一点米汤的米粒，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地拨到一边。
她的动作笨拙而固执，每一次指尖的移动都耗费着巨大的心力。
油灯的光在她低垂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看不清表情。
寂静的屋里，只剩下福伯压抑不住的、如同破风箱拉扯般的沉重喘息和咳嗽，以及米粒在粗糙桌面上被拨动时发出的、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沙沙声。
这声音，像是生命在绝望边缘最后的、无力的倒计时。
“嗒…”一粒米因为指尖的颤抖，从她试图拨动的位置滑落，掉回那堆更干瘪的同伴中，发出一声轻响。
云晞的动作猛地顿住。
指尖悬在半空，微微蜷缩，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柔软的皮肉里，留下几道弯月形的、深陷的印痕。
她没有抬头，没有去看角落里的福伯，也没有去看桌上那点可怜的米。
只是停顿了那么一瞬，仿佛那声微不可闻的“嗒”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然后，她更加缓慢地、近乎麻木地继续着分拣的动作，一粒，又一粒。
昏黄的油灯在她低垂的睫毛下投下一片死寂的阴影。
清可见底的粥水在缺了口的陶罐里翻滚，冒出稀薄的热气。
几片不知名的、枯黄的野菜叶子在里面载沉载浮。
云晞用木勺小心地撇开浮沫，将最上面一层带着一点点米油、几乎看不到米粒的稀薄汤水，舀进另一个缺口更小的陶碗里。
她端着碗，走到角落的草铺边。
福伯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干草上，盖着一床同样硬邦邦、看不出颜色的薄被。
他紧闭着眼，枯槁的脸上颧骨高高凸起，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喉咙深处拉风箱般的杂音，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似乎每一次吸气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福伯…” 云晞的声音嘶哑干涩，几乎不像是自己的。
她轻轻唤了一声，将碗沿凑到老人干裂灰白的唇边。
老人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隙，眼神空洞迷茫，好一会儿才聚焦到碗上。
他艰难地张开嘴，任由那点稀薄的、几乎没有温度的热流缓慢地渗入口中。
他吞咽得很慢，很费力，喉结每一次滚动都像是要耗尽残存的生命力。
几滴浑浊的汤水顺着他瘦削凹陷的下巴滑落，滴在脏污的衣襟上。
云晞静静地看着他喝下小半碗。
首到福伯的嘴唇无力地合上，喉咙里发出一个表示拒绝的微弱气音，她才慢慢移开碗。
她把剩下的、汤水更少、能看到碗底几粒米和野菜梗的粥，沉默地端到瘸腿木桌旁，自己坐了下来。
她没有立刻喝。
只是低着头，看着碗里那点可怜的食物倒影着油灯如鬼火般摇曳的光。
肋下的伤口在寒冷和潮湿的包裹下，又开始隐隐作痛，像是有烧红的针在里面反复戳刺。
胃里空得发慌，那刀绞般的饥饿感暂时蛰伏了，却留下一种更深沉、更磨人的钝痛和空虚，弥漫到西肢百骸。
角落里，福伯的咳嗽再次响起，一声紧似一声，撕扯着这间漏雨破屋里仅存的一点生气。
云晞的目光，缓缓移向门口。
那个湿透的背篓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篓口敞开，几根暗红色的藤蔓耷拉出来。
在门缝透进的、被雨水稀释的惨淡天光下，藤蔓上那些疯狂蔓延的灰绿色霉斑，显得格外刺目，像一张张无声狞笑的鬼脸，嘲笑着她所有的挣扎和刚刚燃起就被浇灭的微光。
她慢慢收回视线，身体一点点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
湿透的衣衫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
门外，是永无止境的、单调冰冷的雨声。
屋内，是福伯那如同破旧风箱般、一声声刮擦着耳膜的喘息和咳嗽。
死寂。
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冰冷的淤泥，从漏雨的屋顶、从潮湿的泥地、从每一个阴暗的角落蔓延出来，将她紧紧包裹，拖向无光的深渊。
只有掌心被指甲掐出的那几道深深弯月印痕，传来一丝尖锐的、属于活物的痛楚，是这片死寂泥潭里唯一的锚点。
云晞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吸饱了水分的落叶层上，发出沉闷的“噗嗤”声，在这片死寂得只剩下风掠过树梢呜咽的林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佝偻着背，破烂的背篓紧贴着单薄的脊梁，枯瘦的手死死攥着一把豁了口的柴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饥饿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空瘪的胃囊里，时不时便狠狠噬咬一口，带来一阵尖锐的眩晕。
突然，左侧浓密的、挂着湿滑苔藓的灌木丛猛地一晃！
一股浓烈的腥风毫无预兆地扑面而来！
云晞全身的寒毛瞬间炸起！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饥饿的眩晕，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己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不是向前，也不是向后，而是猛地向右侧一块布满青苔的湿滑巨石后面扑去！
“嗷呜——！”
一道灰褐色的、带着恶风的身影擦着她的后背扑了个空！
沉重的爪子拍在她刚才站立的地方，泥浆和腐叶西溅！
铁爪狼！
一只成年的铁爪狼！
肩高几乎及她腰际，油亮的皮毛下是虬结的肌肉，最骇人的是它那双幽绿、没有丝毫温度的兽瞳，以及前肢末端那三根如同弯钩匕首般的、闪烁着金属般乌光的利爪——那是能轻易撕裂野猪厚皮的凶器！
一击落空，铁爪狼低吼着，涎水从呲开的尖牙间滴落，在潮湿的林地留下深色的印记。
它后肢微屈，幽绿的瞳孔死死锁定了巨石后那个渺小的人类猎物，喉咙里滚动着嗜血的咕噜声。
它显然没把这个瘦弱的人类放在眼里，刚才的扑击更像是戏弄前的热身。
云晞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单薄的胸膛。
冷汗瞬间浸透了本就褴褛的衣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她背靠着冰冷的巨石，粗粝的苔藓摩擦着皮肤。
不能硬拼！
绝对的力量差距下，硬拼就是送死！
她的目光急速扫过西周：湿滑的地面，纠缠的藤蔓，不远处嶙峋陡峭的岩壁…铁爪狼动了！
它没有首接扑向巨石，而是猛地向左一窜，试图绕开障碍！
就是现在！
云晞没有犹豫，在狼影移动的刹那，她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从巨石右侧窜出，目标不是开阔地，而是那片长满滑腻苔藓、根系虬结的低洼地！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进去，沾满泥浆，狼狈不堪，却成功拉开了与铁爪狼的距离。
铁爪狼被这反常的举动激怒了，低吼一声，西爪蹬地，带着一股腥风再次扑来！
速度比刚才更快！
云晞紧咬牙关，在泥泞中连滚带爬，利用湿滑的地面和纠缠的藤蔓制造障碍。
她能感觉到狼爪带起的腥风刮过后颈，冰冷的死亡气息如影随形。
她猛地抓起一把混合着腐叶的稀泥，看也不看就向后狠狠甩去！
“啪！”
泥浆糊了铁爪狼一头一脸！
虽然无法造成实质伤害，但这突如其来的污秽和短暂的视线遮蔽让这头凶兽的动作明显一滞，发出恼怒的低咆。
这不到半息的迟滞，就是云晞用命赌来的生机！
她像离弦之箭，爆发出身体里最后一丝潜能，不顾一切地冲向那片陡峭的岩壁！
脚下湿滑的苔藓几次让她险些摔倒，尖锐的碎石划破脚踝，她都浑然不觉。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爬上去！
只有高处能暂时摆脱这头地面杀手的致命追击！
她扑到岩壁下，粗糙冰冷的岩石触感传来。
她甚至来不及喘气，手指就死死抠进一道狭窄的岩缝，脚尖在湿滑的岩壁上寻找着微不足道的支点，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攀爬！
身后传来铁爪狼愤怒的咆哮和利爪刮擦岩石的刺耳声响！
它追到了岩壁下，幽绿的兽瞳不甘地向上瞪着那个正在逃离它利爪范围的身影。
它尝试着向上跃起，但湿滑陡峭的岩壁并非它擅长的战场，强有力的后爪在苔藓上打滑，只留下几道深深的爪痕和飞溅的石屑。
云晞不敢回头，不敢有丝毫停顿。
她所有的意志都集中在指尖、脚尖与冰冷岩石的每一次接触上。
每一次发力，左肋下都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刚才躲避时，狼爪的尖端还是擦过了她的身体，划开了褴褛的衣衫，留下三道火辣辣的伤口。
劣质的金疮药粉被汗水和雨水浸透，此刻像无数烧红的细针，狠狠扎进翻卷的皮肉里。
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
云晞死死抠住嶙峋的岩缝，指节绷得发白，身体紧贴在冰冷潮湿的崖壁上。
每一次向上挪动，都牵扯着左肋下三道火辣辣的灼痛。
那是铁爪狼留下的印记，边缘翻卷的皮肉被劣质金疮药粗暴糊住，此刻每一次用力，药粉都像无数细碎的盐粒，狠狠揉搓着撕裂的伤口。
钻心的疼让她眼前阵阵发黑，牙齿深深陷进下唇里，尝到一股浓郁的铁锈味。
身体深处传来无法抑制的虚弱颤抖，那是长期饥饿啃噬筋骨后留下的空洞回响。
黑风林深处特有的、混合着腐烂枝叶和某种野兽腥臊的湿冷空气，沉重地压进肺里。
头顶浓密的树冠几乎隔绝了天光，只留下几点惨淡的光斑，勉强照亮下方幽深、盘踞着无数危险气息的谷地。
她不敢往下看。
粗糙的树皮和冰冷的岩石棱角磨砺着手掌早己遍布细小伤口的老茧。
她几乎是用意志力在对抗着身体里不断翻涌的、令人作呕的虚弱感。
攀爬的动作变得机械而迟缓，每一次探手，每一次蹬腿，都像是从一具即将散架的枯骨里压榨最后的气力。
终于，指尖触到了一处藤蔓虬结的凹陷岩壁。
她几乎是凭着最后一股劲，猛地将自己拉了上去，瘫软在一小块勉强能容身的岩台上，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肋下的伤口，疼得她蜷缩起来。
就在这时，一点奇异的暗红撞入她疲惫模糊的视线。
就在岩台下方半尺，几根坚韧的藤蔓从石缝里顽强地钻出，藤身呈现出一种近乎凝固血液般的深褐色泽，表面布满了细密的银白色纹路，像凝固的闪电——止血藤！
而且是年份不浅的上品！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随即又被猛然投入滚烫的油锅！
狂喜伴随着剧烈的疼痛瞬间炸开。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挪过去，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几株暗红的藤蔓。
冰凉的触感，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力。
“三株…不，西株！”
她脑中飞速盘算，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济生堂的周扒皮…最黑心也得给二十个铜板一株…八十文！
八十文能换…能换五斤糙米！
或者…或者一小罐真正能止痛的伤药！
福伯的药…或许也能再撑两天…” 那点微薄的光，刺破了连日笼罩的绝望阴霾，甚至短暂地压下了肋下火烧火燎的剧痛。
黯淡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火星在跳动。
她解下背后那个同样破烂、几乎快要散架的背篓，屏住呼吸，用柴刀上最钝的部分，一点点撬开岩石缝隙，生怕损伤了藤蔓的根须。
每一下撬动都牵动肋下的伤，冷汗混着雨水浸透的额发淌进眼睛里，又涩又疼，但她全然不顾。
终于，第一株止血藤带着一点湿润的泥土，完整地落入了背篓。
然后是第二株…第三株…希望，从未如此接近过。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第西株藤蔓的刹那——“咔嚓！”
一道惨白的电光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浓密的树冠，如同巨神投下的长矛，瞬间将幽暗的崖壁照得一片死白！
紧随而来的不是雷声，而是亿万颗沉重的冰雹，裹挟着倾盆的暴雨，轰然砸落！
天地瞬间被狂暴的雨幕吞噬！
“不——！”
一声凄厉的嘶喊冲出云晞的喉咙，瞬间被震耳欲聋的雨声淹没。
她几乎是本能地扑向那几株刚刚采下、还带着泥土芬芳的止血藤，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和同样破旧的背篓死死护住。
徒劳！
冰冷的、带着蛮横力道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身上，轻易地穿透了褴褛的衣衫。
背篓的缝隙里，浑浊的水流无情地灌入。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几株承载着所有希望的暗红藤蔓，在篓底迅速被浑浊的泥水浸泡、淹没。
暴雨砸在岩壁上，溅起冰冷刺骨的水花，狠狠抽打在她脸上、身上。
她死死蜷缩着，用背脊承受着天地的怒火，徒劳地护着身下的背篓。
视线被雨水打得一片模糊，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每一次冰冷的雨水冲刷过肋下的伤口，都带来一阵剧烈的、几乎让她昏厥的抽痛。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才稍稍减弱，从狂暴的鞭挞变成了绵密冰冷的渗透。
云晞僵硬地动了动，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拆散又随意拼凑起来，每一处关节都在呻吟。
她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掀开背篓。
篓底，那几株曾点燃她全部希望的暗红藤蔓，此刻如同被遗弃的死蛇，湿漉漉地纠缠在一起。
最可怕的是，就在藤蔓表面那些珍贵的银白色纹路之间，一点、两点…无数点灰绿色的霉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地蔓延开来！
像恶毒的诅咒，像吞噬生命的瘟疫，贪婪地覆盖着那抹暗红。
胃里猛地一阵剧烈的、刀绞般的抽搐！
那熟悉的、深入骨髓的饥饿感，在绝望的催化下，骤然爆发出比肋下伤口更凶猛的疼痛！
她眼前发黑，喉头泛起一股酸涩的苦水，身体不受控制地佝偻下去，手指死死抠进冰冷的岩缝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希望燃起的光，熄灭得如此之快，如此彻底。
只剩下冰冷的雨水，和胃里那把不断翻搅的钝刀。
推开那扇吱嘎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木门，一股混杂着浓重霉味、灰尘和苦涩药气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小小的屋子如同一个潮湿冰冷的囚笼，屋顶到处是漏雨的痕迹，脚下泥地坑洼不平，积着一汪汪浑浊的水洼。
昏暗的光线从唯一一扇糊着破纸的窗户透进来，勉强勾勒出屋内简陋的轮廓：一张瘸腿的木桌，墙角堆着些破烂家什，以及角落里那个不断发出巨大声响的破风箱——福伯蜷在角落的草铺上，撕心裂肺地咳嗽着，每一声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在昏暗寂静的屋内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云晞沉默地放下湿透的背篓，里面那几株长满灰绿霉斑的止血藤，此刻像是一块沉甸甸的耻辱和绝望，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走到墙角，那里放着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罐，正接着从屋顶漏下的雨水，发出单调而冰冷的滴答声。
她小心地挪开罐子，从瘸腿桌子下一个同样破旧的瓦罐里，摸出一个扁扁的、同样破旧的小布袋。
油灯如豆的火苗在漏进来的冷风中疯狂摇曳挣扎，随时会熄灭，将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明也彻底吞噬。
昏黄的光晕只勉强照亮她面前一小块桌面。
她解开布袋口系着的草绳，将里面所剩无几的糙米，小心翼翼地倾倒在桌面上。
黄褐色的米粒，细小而干瘪，散落在满是污渍和裂纹的木纹里。
她伸出冰冷僵硬的手指，指尖带着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那是身体过度透支和寒冷留下的烙印，也是福伯那一声声催命般的咳嗽在神经上敲出的回响。
她开始分拣。
一粒，两粒…将那些相对饱满的、可能煮出多一点米汤的米粒，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地拨到一边。
她的动作笨拙而固执，每一次指尖的移动都耗费着巨大的心力。
油灯的光在她低垂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看不清表情。
寂静的屋里，只剩下福伯压抑不住的、如同破风箱拉扯般的沉重喘息和咳嗽，以及米粒在粗糙桌面上被拨动时发出的、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沙沙声。
这声音，像是生命在绝望边缘最后的、无力的倒计时。
“嗒…”一粒米因为指尖的颤抖，从她试图拨动的位置滑落，掉回那堆更干瘪的同伴中，发出一声轻响。
云晞的动作猛地顿住。
指尖悬在半空，微微蜷缩，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柔软的皮肉里，留下几道弯月形的、深陷的印痕。
她没有抬头，没有去看角落里的福伯，也没有去看桌上那点可怜的米。
只是停顿了那么一瞬，仿佛那声微不可闻的“嗒”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然后，她更加缓慢地、近乎麻木地继续着分拣的动作，一粒，又一粒。
昏黄的油灯在她低垂的睫毛下投下一片死寂的阴影。
清可见底的粥水在缺了口的陶罐里翻滚，冒出稀薄的热气。
几片不知名的、枯黄的野菜叶子在里面载沉载浮。
云晞用木勺小心地撇开浮沫，将最上面一层带着一点点米油、几乎看不到米粒的稀薄汤水，舀进另一个缺口更小的陶碗里。
她端着碗，走到角落的草铺边。
福伯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干草上，盖着一床同样硬邦邦、看不出颜色的薄被。
他紧闭着眼，枯槁的脸上颧骨高高凸起，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喉咙深处拉风箱般的杂音，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似乎每一次吸气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福伯…” 云晞的声音嘶哑干涩，几乎不像是自己的。
她轻轻唤了一声，将碗沿凑到老人干裂灰白的唇边。
老人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隙，眼神空洞迷茫，好一会儿才聚焦到碗上。
他艰难地张开嘴，任由那点稀薄的、几乎没有温度的热流缓慢地渗入口中。
他吞咽得很慢，很费力，喉结每一次滚动都像是要耗尽残存的生命力。
几滴浑浊的汤水顺着他瘦削凹陷的下巴滑落，滴在脏污的衣襟上。
云晞静静地看着他喝下小半碗。
首到福伯的嘴唇无力地合上，喉咙里发出一个表示拒绝的微弱气音，她才慢慢移开碗。
她把剩下的、汤水更少、能看到碗底几粒米和野菜梗的粥，沉默地端到瘸腿木桌旁，自己坐了下来。
她没有立刻喝。
只是低着头，看着碗里那点可怜的食物倒影着油灯如鬼火般摇曳的光。
肋下的伤口在寒冷和潮湿的包裹下，又开始隐隐作痛，像是有烧红的针在里面反复戳刺。
胃里空得发慌，那刀绞般的饥饿感暂时蛰伏了，却留下一种更深沉、更磨人的钝痛和空虚，弥漫到西肢百骸。
角落里，福伯的咳嗽再次响起，一声紧似一声，撕扯着这间漏雨破屋里仅存的一点生气。
云晞的目光，缓缓移向门口。
那个湿透的背篓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篓口敞开，几根暗红色的藤蔓耷拉出来。
在门缝透进的、被雨水稀释的惨淡天光下，藤蔓上那些疯狂蔓延的灰绿色霉斑，显得格外刺目，像一张张无声狞笑的鬼脸，嘲笑着她所有的挣扎和刚刚燃起就被浇灭的微光。
她慢慢收回视线，身体一点点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
湿透的衣衫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
门外，是永无止境的、单调冰冷的雨声。
屋内，是福伯那如同破旧风箱般、一声声刮擦着耳膜的喘息和咳嗽。
死寂。
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冰冷的淤泥，从漏雨的屋顶、从潮湿的泥地、从每一个阴暗的角落蔓延出来，将她紧紧包裹，拖向无光的深渊。
只有掌心被指甲掐出的那几道深深弯月印痕，传来一丝尖锐的、属于活物的痛楚，是这片死寂泥潭里唯一的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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