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潦城的背面,是光鲜亮丽的A市在夜幕下溃烂流脓的疮疤——锈巷电线在歪斜棚屋与工厂废墟间蜿蜒,偶尔爆出刺目电火花,旋即被更深的昏暗吞噬。
水滴声是这里唯一的“秩序”,敲打在坑洼泥地上,汇成浑浊溪流。
远处枪声突兀炸响,又迅速被死寂吞没。
一个与这污浊格格不入的身影,蜷缩在一滩散发着恶臭的积水里。
沈沐皙。
冰冷刺骨的污水浸泡着他半边身体,恶臭首冲鼻腔,呛得他肺部灼痛。
意识从混沌中挣扎浮起,剧痛便如潮水般席卷全身——后背***辣的疼,肋骨像被碾碎,左腿更是传来钻心的刺痛。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
斑驳的、被锈迹和污垢覆盖的金属墙壁近在咫尺,几只肥硕的老鼠在不远处的垃圾堆里肆无忌惮地啃噬着什么。
“恶心……好恶心……”几个小时前,他还是A市顶级豪门沈家那尊被捧在丝绒软垫上的琉璃美人——沈二少爷。
“沐皙,你身体不好,这杯安神的药茶,趁热喝了。”
兄长沈恪的声音温和得虚伪至极,将一只骨瓷杯推到他面前。
杯中药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瑰丽紫色。
沈沐皙纤长的手指在袖中微微颤抖。
他太清楚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温和面具下的冷酷。
体弱多病的他,在沈家这艘巨轮上,从来不是继承人,而是碍眼的装饰品,是沈恪彰显仁慈的工具,更是…随时可以丢弃的累赘。
他嗅到了那茶里一丝极淡的、不属于草药的甜腥气——黑市上流通的、能让人“意外”失足的“紫魇”。
拒绝?
他孱弱的身体连沈恪一个眼神都承受不住。
他只能端起杯子,在沈恪“关切”的注视下,将毒药饮尽。
意识模糊前最后看到的,是沈恪镜片后一闪而过的、冰冷而满意的笑意。
“沐皙,别让我失望了……”这就是沈恪为他准备的终点——一个连野狗都不屑一顾的肮脏角落,一个被世界彻底遗忘的垃圾堆。
琉璃美人,终究被砸得粉碎,弃于泥泞。
沈沐皙精致绝伦的五官此刻毫无血色,长睫紧闭,唇色淡得几乎透明。
他经历了什么?
不记得了,一切都太模糊,太痛了。
恐惧、愤怒、冰冷的绝望几乎将他再次拖入黑暗。
就在这时,一种更原始的危险首觉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阴影深处,一道目光穿透污浊的空气,牢牢锁定了他。
沈沐皙的心脏在冰冷的胸腔里疯狂擂动,本能地想要蜷缩,想要后退,但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
他认出了这种目光——锈巷里最致命的掠食者的目光。
这不是沈恪那种带着虚伪优雅的算计,这是最纯粹、最***的生存法则的凝视。
意识告诉自己,这个人,比那些明晃晃的刀枪更危险。
时予。
他无声地倚靠在对面废弃集装箱的阴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破旧的工装裤沾满油污和干涸的暗色印记,一件洗得发白的背心紧绷在身上,勾勒出精悍流畅的肌肉线条,***的麦色皮肤上,新旧疤痕交错。
嘴里正叼着一根自卷的劣质烟卷,猩红的光点在昏暗中明灭,烟雾模糊了他大半张脸,只留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冰冷地审视着沈沐皙的狼狈与脆弱。
这里,是弱肉强食地盘,不能信任任何人,但为了活,只能利用谎言伪装自己。
那人没有动,没有说话,甚至没有改变呼吸的节奏。
只是看着。
看着这个从天而降、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艺术品般的“麻烦”。
沈沐皙想蜷缩,想后退,身体却依旧僵硬如铁。
这是掠食者的目光,比明晃晃的刀枪更致命。
时予终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吐出最后一口烟,烟蒂被拇指和食指随意捻灭,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然后,悄无声息地从阴影中踱出,步伐沉稳,踩在泥泞和垃圾上几乎没有声音。
他在沈沐皙面前蹲下。
没有想象中的恶心味,时予身上只有淡淡的机油味、烟草味混合着若有似无血腥味,不过对于沈沐皙来说,还是难以接受。
时予伸出那只骨节分明、布满厚茧和污渍的手,不是搀扶,而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粗鲁地捏住了沈沐皙冰凉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首面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啧。”
他的拇指毫不怜惜地擦过沈沐皙脸颊上沾染的一块污血,动作粗糙。
沈沐皙被迫迎上他的目光。
时予的眼睛里看不到怜悯,只有衡量——衡量沈沐皙这条命的价值,值不值得自己利用。
“…救…救我…”沈沐皙艰难地吐出字眼,琉璃般的眸子迅速蒙上生理性的水雾。
“他们…要杀我…我…我有价值…” 示弱是武器,筹码才是关键。
他赌这个锈巷里的猛兽,对困住他15年的牢笼之外,也有渴望。
时予捏着他下巴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他依旧沉默,但沈沐皙知道,他在听。
深渊的边缘,一场交易,在污秽与黑暗中,悄然开启。
时予的“巢穴”——一个由废弃集装箱改造的狭小空间,成了沈沐皙暂时的避风港,也是他精心布局的棋盘。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味、汗味和一种原始的、属于雄性掠食者的气息。
角落堆着看不出原貌的零件,一张锈迹斑斑的铁皮桌,一张铺着破毯子的硬板床,这就是全部。
唯一的“光源”是从缝隙透进来的、吝啬的微光。
“噗通——”一个浑浊的塑料水瓶和一块黑乎乎、硬得像石头的东西被扔在沈沐皙脚边。
“吃。
别死在这,晦气。”
时予的声音毫无波澜。
沈沐皙胃里翻江倒海。
他强忍着呕吐欲,指尖颤抖着拿起那块“面包”。
粗糙的颗粒感刮过喉咙,带来***辣的痛楚,他强迫自己小口吞咽,味道差极了。
“真够恶心的……”沈沐皙内心想着,嘴上却不诚实:“…谢谢…哥。”
他要演,刻意放软了声音,带着一丝试探性的依赖,也是讨好。
现在,他需要摸清时予的底线,摸清锈巷的脉络。
沈恪的人一定在疯狂搜寻,锈巷本身的危险更如影随形。
利用时予的力量活下去,同时掌握主动权,是他唯一的生路。
“哼。”
时予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显然不吃这套软绵绵的把戏。
“嫌恶心可以不吃,大少爷。”
“……”沈沐皙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时予转身,拿起一块油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锋刃在微光下反射出冷芒。
“价值。”
他头也不回,言简意赅,“除了沈恪想杀你,还有什么能让我离开这鬼地方?”
逃离锈巷,是他二十三年困兽生涯的唯一执念,刻在骨血里的渴望。
沈沐皙心脏微缩,他知道,关键时刻到了。
他垂下眼睫,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犹豫和恐惧:“…城西…老码头…三号仓库…月底…沈恪有一批很重要的‘货’…不能见光的那种…”一个真实的交易地点和模糊时间,但货物的“重要性”被他刻意夸大了数倍。
“…拿到它…你就有机会…利用它离开…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当然,拿到这批货可不容易。
沈沐皙这张嘴,要会编。
擦拭匕首的动作顿住了。
时予缓缓转过身,眼睛第一次钉在沈沐皙脸上,难以捉摸。
“…你知道骗我的代价。”
时予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血腥的寒气,压迫感强。
“……明白。”
夜色如期而至。
集装箱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从缝隙透入的、远处霓虹招牌的微弱红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当然,寂静只是表象。
锈巷的“交响乐”在夜幕下奏响了更加癫狂的乐章。
“砰!
砰!”
突兀的枪声在不远处炸响,震得集装箱的铁皮似乎都在嗡鸣。
“草***!
敢动老子的货!”
男人暴怒的嘶吼穿透墙壁。
紧接着是女人凄厉到变调的哭喊,混合着含糊不清的求饶和肉体撞击的闷响。
更远处,金属棍棒敲击废弃物的刺耳噪音、醉鬼含糊的嚎叫、野狗争夺食物的低吠…各种声音交织成一张巨大而混乱的网,裹挟着绝望和暴戾,无孔不入地钻进这狭小的空间。
这里是锈巷,也是地狱。
沈沐皙蜷缩在冰冷的、散发着霉味的破毯子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不是因为冷,尽管夜晚的寒气确实刺骨,更深的原因是恐惧。
这种环境,只有恐惧。
紧绷的神经,心脏不自觉的骤然缩紧,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但眼皮下的黑暗更让他不安。
兄长沈恪那张温和微笑的脸、递过来的紫色药液、失重坠落的眩晕感、污水刺骨的冰冷…记忆碎片在寂静的间隙疯狂涌现,啃噬着他的理智。
时予到底值不值得信任?
沈恪这次是要杀了自己吗?
他会不会在睡梦中就被割断喉咙?
恐惧包围了他,根本无法入睡。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
角落里,时予的呼吸声平稳得近乎诡异,在沈沐皙听来,甚至比外面的枪声更让他心慌——这个人,是人么?
沈沐皙努力蜷缩得更紧,牙齿却止不住地轻轻打颤,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角落里的平稳呼吸声似乎顿了一下。
紧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响起,一件带着体温的衣物被粗鲁地抛了过来,刚好盖在沈沐皙蜷缩的身体上。
衣服?
时予的衣服?
出乎沈沐皙意料的是,预想中浓重的汗味、机油味甚至血腥味并没有袭来。
这件衣服似乎是一件厚实的棉质衬衫或外套上,只有一股淡淡的、被阳光晒过的棉布气息,混合着极其清浅的、干燥的烟草味。
味道并不香,甚至有些寡淡,但在充斥着铁锈、污水和外面隐约血腥味的污浊空气中,它显得格外干净、清爽,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感。
沈沐皙愣住了,手指下意识地抓住了这件带着体温和干净气息的衣服。
干燥的烟草味萦绕在鼻尖,并不难闻,反而像一种沉稳的锚点,将他从无边恐惧的漩涡中稍稍拉回了一点。
然后,黑暗中响起时予那稍许不耐烦的声音:“再抖就把你扔出去喂狗,吵死了。”
语气恶劣,充满威胁。
“这个人……还真是暴躁。”
沈沐皙没敢回话,只敢偷偷吐槽着。
最后还是更紧地将自己蜷缩进那带着暖意和淡烟草气息的布料里,心也缓缓平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