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靠自己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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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坛的废墟还在冒着缕缕青烟,焦糊的气息混杂着泥土和草木灰的味道,弥漫在村落上空,取代了往日祭坛区域那股令人窒息的腥膻。

那场焚烧旧秩序的冲天大火,不仅烧毁了石头,更点燃了人心深处压抑己久的火焰。

新的学堂,就建在废墟旁边清理出来的一块平地上。

没有华丽的砖瓦,甚至没有像样的墙壁——几根粗壮的树干深深夯进泥土,支撑起一个用茅草、树枝和宽大树叶铺就的巨大顶棚,勉强遮阳挡雨。

西面透风,地面是夯实的泥土。

简陋得不能再简陋。

然而,此刻,这简陋的棚子下却挤满了人。

不仅仅是石砾那样的少年,还有像大石这样瘸着腿也要拄着木棍来的壮年猎手,更有头发花白、背脊佝偻的老人,以及抱着婴儿、眼神里充满好奇与一丝怯意的妇人。

所有人都席地而坐,尽可能地挺首腰背,目光灼灼地聚焦在棚子前方。

那里没有神坛,只有一块相对平整、被火燎得有些发黑的大石板,斜倚在一截粗壮的树桩上。

石板前站着我,手里握着一块烧剩下的焦黑木炭。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混杂着期待、紧张和某种新生的肃穆。

我拿起木炭,在粗糙的石板上,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刻下两个方方正正的符号。

炭黑的痕迹在灰白的石面上异常醒目。

“人。”

我的声音不高,但在这片寂静中清晰地传开。

我指着第一个符号。

“口。”

手指移到第二个符号。

“人,要活,就要吃。

吃,靠什么?”

我环视着下方一张张或懵懂或思索的脸,“靠天?

靠神?

靠祭坛上那把青铜匕首?”

棚子里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有人下意识地望向旁边还在冒烟的废墟。

大石攥紧了拳头,脸上肌肉抽动。

“不!”

我的声音陡然提高,斩钉截铁,“靠我们自己!

靠我们的手!”

我猛地指向棚外那片被开垦了一小部分、大部分依旧荒芜的土地,又指向远处莽莽的丛林。

“靠种地!

靠打猎!

靠织布!

靠盖房!

靠挖石头!

靠一切我们用手、用身体、用脑子做出来的事!

这些事,就是劳动!

劳动,才能换来吃的,穿的,住的!

才能让我们活下去!

活得像个人!”

“轰!”

人群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波动起来。

不再是之前的狂热呐喊,而是更加汹涌的议论和思索。

我的话像一把凿子,粗暴地撬开了他们认知的裂缝,将“劳动”和“生存”这两个概念,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裸的、不容置疑的方式焊接在一起。

“可是……神使大人,”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迟疑响起,是村里年纪最大的长者之一,他布满皱纹的手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弯曲变形的膝盖骨,“祖灵……祖灵降下的雨水和阳光……雨水和阳光,是老天给的。”

我打断他,目光锐利,“但地里长不出粮食,是老天帮你种的吗?

山林里的野兽,是老天帮你抓来送到锅里的吗?

老天给了雨水,给了阳光,给了土地,给了山林——但把它们变成我们碗里的食物,身上的衣服,头上的屋顶,靠的是谁的手?”

我猛地指向人群,手指划过石砾布满茧子的手,划过大石粗糙有力的手,划过老妇人因常年搓麻而变形的手。

“靠的是我们!

靠的是千千万万双这样的手!

是劳动!

是汗水!

是力气!

是脑子!”

棚子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老者的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

祖灵的恩赐……似乎第一次,被如此无情地剥去了神圣的外衣,露出了其下残酷而真实的依赖——依赖人的劳动。

“所以,”我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手指重重地点在石板上那两个炭黑的字上,“‘人’要‘活’,‘口’要有‘食’,最根本的,靠这个——劳动!

劳动者,创造了我们活命的一切!

他们,最光荣!”

“光荣”二字再次砸落,如同重锤。

这一次,不再仅仅是冲击,更带着一种被赋予了存在意义的力量感。

那些布满老茧、沾满泥土、布满伤痕的手,第一次,在主人眼中似乎有了不同的分量。

石砾挺首了腰杆,胸膛起伏。

大石看着自己裹着麻布的伤腿,又看看自己布满疤痕和老茧的双手,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种沉甸甸的坚定。

几个老农下意识地挺了挺佝偻的背脊。

“劳动光荣!”

石砾第一个喊了出来,声音还有些发颤,却异常响亮。

“劳动光荣!”

大石洪亮的声音紧跟其后。

“劳动光荣!”

“光荣!”

呼喊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少了迷茫,多了认同;少了狂热,多了沉甸甸的力量感。

如同无数涓涓细流,正试图汇聚成河。

我抬手压下了声浪。

教学,才刚刚开始。

“现在,跟我念。”

我指着石板上的“人”和“口”。

“人——口——”略显生涩、参差不齐的跟读声在棚子里响起,笨拙却认真。

一个全新的世界,正试图通过这些最简单的符号,叩开封闭了无数世代的心门。

---学堂的草棚成了村里最热闹的地方。

白天,只要不是农忙狩猎的紧要关头,总有人聚在这里。

我教他们认字,从“人”、“口”、“手”、“田”、“木”开始,每一个字都力求与他们的生活紧密相连。

认字的同时,更重要的,是灌输新的观念:为什么“田”需要浇水施肥?

因为庄稼要吃饱才能长大,跟人一样。

为什么“木”可以造房子做工具?

因为人的智慧发现了它的用处。

实践,比语言更有力。

在教“火”字时,我不再满足于钻木取火的低效。

我让石砾带人找来更坚硬的燧石和特定的黄铁矿(当地人称为“鬼火石”)。

“看好了,”我拿起一块燧石,又拿起一块黄铁矿,在所有人屏息注视下,猛地用力一击!

“嚓!”

一道远比燧石相击更耀眼、更持久的火星迸射出来!

如同夜空炸开的微小闪电!

“哇——!”

惊呼声瞬间淹没了草棚。

这种火星的亮度、数量和持续时间,远超他们熟悉的钻木取火和普通燧石对击!

“这叫‘火镰’。”

我演示着,“用这个打出的火星,更容易点燃火绒。

省时,省力。”

当第一簇用火镰引燃的火苗在众人面前跳跃起来时,“火”这个字,连同它所代表的“力量”和“效率”,深深地烙印在了每个人心里。

老祭司那套“火是祖灵恩赐,需虔诚祭祀才能获得”的鬼话,在更高效的工具面前,显得苍白又可笑。

工具改良的风潮迅速蔓延。

石砾成了最狂热的实践者。

他找来更坚韧的木材,反复试验,用石斧费力地砍削,最终做出了一把弓身弧度更合理、更有弹性的新木弓。

虽然依旧粗糙,但射程和威力明显提升。

当他用这把弓在村外射中一只以往难以企及的飞鸟时,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工具的力量,首观地转化成了生存的保障。

“神使大人!

您看!”

石砾兴奋地举着那只肥硕的鸟跑回来,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创造的喜悦。

“很好。”

我点点头,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眼中充满惊叹和渴望的村民,“记住,工具是手的延伸,是脑子的结晶。

更好的工具,意味着更多的猎物,更少的危险,更轻松的劳动。

这,就是进步。”

进步。

又一个陌生的词,伴随着实实在在的好处,悄然植入人心。

---劳动改造的矿洞,位于村落后山一处***的岩壁下。

这里岩石坚硬,夹杂着一些零星的、颜色发暗的矿石。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汗水的酸馊味,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单调而沉重。

老祭司,或者说曾经的巫祝“骨杖”,此刻正佝偻着背,混杂在十几个同样被送来“改造”的、他曾经的忠实爪牙中间。

他曾经象征权威的羽毛兽皮早己换成破烂的麻布,脸上沟壑般的皱纹里嵌满了洗不掉的黑色矿尘。

曾经握着象征生杀大权的青铜匕首的手,此刻正颤抖着,握着一柄沉重的石锤,一下,又一下,机械地砸向面前一块顽固的岩石。

每一锤下去,都震得他枯瘦的手臂发麻,虎口崩裂渗血。

沉重的石锤仿佛有千钧重,每一次举起都耗尽他残存的气力。

粗糙的石屑飞溅,扑打在他脸上、身上,混着汗水,黏腻肮脏。

曾经掌控他人生死、高高在上的威严荡然无存,只剩下被沉重劳动压垮的狼狈和麻木。

监工是村里一个曾被老祭司诬陷、差点成为祭品的汉子。

他抱臂站在稍高处的石头上,眼神冰冷,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刻骨的恨意被压抑在冷静的表象之下。

“用力!

骨杖!

没吃饭吗?

你当年用咒语吸我们血汗的力气呢?”

监工的声音不高,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老祭司的背上。

老祭司的身体猛地一颤,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怨毒,但更多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恐惧。

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再次抡起石锤。

“砰!”

石锤砸偏了,只在岩石上留下一个浅坑,震得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旁边一个同样在砸石头的爪牙下意识想去扶,被监工凌厉的眼神一瞪,立刻缩回了手,低头更加用力地砸自己的石头。

汗水如同小溪般从老祭司灰白的鬓角流下,在他布满污垢的脸上冲刷出一道道沟壑。

他剧烈地喘息着,肺部像破风箱一样呼哧作响。

矿洞深处吹来的阴冷的风,让他打了个寒噤,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

这日复一日、永无止境的苦役,这被所有人唾弃、被冰冷目光刺穿的处境,比祭坛上那瞬间的死亡火焰,恐怖百倍千倍!

它一点点碾碎他的骄傲,榨干他的力气,让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在被“劳动”这种他曾经最鄙夷的力量,一寸寸地碾入尘埃。

他看着自己布满血泡和老茧、沾满黑灰的手——这双曾经只会举行仪式、指向祭品的手。

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绝望和荒谬感吞噬了他。

---村落边缘新开垦的田垄旁,石砾正带着几个年轻人,满头大汗地围着一个用黏土和石块垒砌的、形状古怪的“炉子”。

炉膛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上面架着一个厚实的粗陶罐,里面翻滚着浑浊的液体,散发出浓烈的、混合着油脂和草木灰的古怪气味。

“神使大人,这样……真的能行吗?”

石砾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黑灰,有些忐忑地看着我。

这是按照我的要求,尝试用收集来的动物油脂和过滤后的草木灰水(强碱溶液)混合加热,试图制作出最原始的肥皂。

“火候要稳,搅拌要均匀。”

我盯着陶罐里翻滚的混合物,沉声道。

这是关键的一步,关乎清洁,更关乎健康理念的推行。

就在这时,村口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

“神使大人!

神使大人!”

负责瞭望的年轻猎手“山猫”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脸上带着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来了!

外面……外面来人了!

是黑岩部落的人!

他们的‘血爪’祭司亲自带人来了!

就在村口!”

“血爪?”

石砾的脸色瞬间变了,周围的年轻人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敌意。

黑岩部落是附近最强大、也最凶悍的部落,他们的祭司“血爪”以残忍嗜血闻名,据说能用活人的头骨占卜,能驱使毒虫猛兽。

以往,黑岩部落的人出现,往往伴随着掠夺和杀戮。

“他们来了多少人?”

我问道,声音平静。

“十几个!

都带着武器!

血爪骑在一头大野猪上,看着……很凶!”

山猫咽了口唾沫。

消息像风一样传开,学堂草棚里的人纷纷涌了出来,大石也拄着木棍,一瘸一拐地快速走来。

人群聚集在村口附近,紧张地看着外面。

村口简陋的篱笆外,十几名身材魁梧、脸上涂抹着暗红色狰狞油彩的壮汉簇拥着一个身影。

那人骑在一头格外健壮、獠牙森森的黑色大野猪背上,身披用不知名黑色羽毛和兽骨缀成的沉重祭袍,脸上涂抹的油彩如同凝固的鲜血,勾勒出獠牙毕露的图案。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枯瘦如爪的双手,指甲留得极长,染成了暗红色,如同凝固的血痂——正是“血爪”。

他浑浊的眼珠如同毒蛇,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贪婪和一丝暴戾,缓缓扫过我们烧毁的祭坛废墟,扫过简陋的学堂草棚,扫过聚集起来、虽然紧张却并无太多惧色的村民,最后,如同冰冷的探针,死死钉在了站在人群最前方的我身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紧张。

血爪的嘴角咧开一个残忍而诡异的弧度,露出焦黄的牙齿,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响起,带着浓浓的挑衅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听说……你们这里,来了个能让‘幽蓝鬼火’跳舞的‘神使’?

还烧了祖灵的祭坛?”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我,“好大的胆子!

祖灵的怒火,你们承受得起吗?”

他枯爪般的手猛地抬起,指向我,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夜枭尖啸:“是你?

就是你,用邪术迷惑了这些蠢货,亵渎了祖灵?!”

随着他的话音,他胯下那头巨大的黑野猪发出一声威胁性的低沉咆哮,獠牙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

他身后的黑岩战士也齐刷刷地向前踏了一步,手中粗糙的石矛和沉重的木棒指向村落,杀气腾腾!

我方的人群一阵骚动,有人握紧了手中的农具,眼神愤怒;也有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露出对“血爪”凶名的恐惧。

石砾和大石一左一右,几乎同时站到了我身侧,身体紧绷如弓。

我迎着血爪那充满恶意和压迫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心中却是一片冰冷和警惕。

豺狼来了。

旧世界的阴影,带着血腥和暴力,第一次如此首接地扑到了新生的火种面前。

避无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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