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绣绷刀影
那只鸾鸟绣了整半个月,金线缠的羽尾闪着光,可她捏着银针的手悬在半空,第三次从指尖滑下去——银亮的针尖扎进绣布缝隙,像根细刺扎在她心里,这针尖上的日子,她实在过够了。
桌角那方青布包鼓出细长弧度,布是母亲去年做襦裙剩下的藏青料子,边角被她摩挲得发毛。
花颜之指尖蹭过布面,能摸到里面玄铁刀柄的纹路,沉水木混着铁的凉意在指尖漫开,比绣绷上的金线更让人心尖发颤。
这柄三寸七分的短刀是三年前生辰礼,父亲当时只说“女孩子家带在身边,图个安心”,可她后来在书房旧箱底翻出那本封皮印着青竹的《青锋刀谱》时,才懂这刀的分量——那是父亲藏了半辈子的江湖。
“小姐!
夫人催第三遍了,户部李公子都在前院坐半个时辰了!”
挽月端着杏仁茶进来,瓷碗底蹭过桌面发出轻响,惊得花颜之赶紧把布包往身后藏。
丫鬟眼尖,瞥见那截露在外面的刀柄,眉头立刻拧成疙瘩:“您怎么还把这东西带在身边?
上次您偷摸老爷的青锋剑,差点被管家撞见,要是让夫人知道您还练这些‘野路子’,非罚您抄十遍《女诫》不可!”
“知道了知道了。”
花颜之把布包往袖袋里塞,动作快得像偷糖的小孩。
玄铁刀柄贴着小臂,凉丝丝的,却让她想起昨夜在院子里练“流云势”的模样——刀谱说这招要“脚随刀转,身如飘萍”,她练到后半夜,转得撞在老槐树上,额头肿了个包,却还是对着月光磨了磨刀刃,看它亮得能照见人影才肯罢手。
她对着铜镜理了理水绿襦裙,鬓边珍珠钗是母亲今早刚插的,冰凉的珠子贴在耳后,提醒她该做个规规矩矩的花家大小姐。
可袖袋里的刀硌着小臂,像在说“别装了,你想去的是书里写的龙门关,是能挥刀护人的江湖”。
花家是金陵望族,祖上出过三公,到了花景年这一辈,虽没在朝为官,却凭着早年走南闯北攒下的声望,成了城里数一数二的乡绅。
按说她该和其他名门闺秀一样,每日描红绣样、读诗习礼,再过两年找个门当户对的夫家,把一辈子困在朱红院墙里。
可她偏不,打小就爱扒着练武场的栏杆看护院们打拳,十岁那年趁父亲去苏州,偷偷翻出书房箱底的刀谱,对着老槐树练了半个月“劈柴功”,把树干砍得全是豁口。
父亲回来没骂她,只是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说“颜之啊,江湖不是你想的那样,刀光剑影里,藏着多少身不由己”。
那时候她不懂,首到上个月深夜,路过书房时看见父亲对着幅旧画叹气。
画上人穿劲装、佩长刀,腰间木牌刻着青竹纹,落款是“青锋派花景年”——原来父亲不是不懂江湖,父亲才是从江湖里走出来的人。
前院客厅的檀香飘得老远,花颜之刚跨进门槛,就看见母亲正对着穿宝蓝长衫的少年笑。
那是户部李公子李修远,手里捧着本线装书,眉眼间带着文气,见她进来,脸一下子红了,赶紧把书递过来:“花小姐,上次赏花宴你说喜欢《江湖志》,我……我特意从家父书房里找出来的。”
书皮上“江湖志”三个字烫了金,花颜之指尖碰上去,脑子里却全是刀谱里的“守拙式”——父亲说过,这招是青锋派的根基,看似笨拙,却能挡下八成攻势。
李修远还在说“城南新开的书坊有全本《武林逸闻》下月花会请了苏州戏班”,她敷衍着点头,目光却黏在院角的月亮门——再过一个时辰,护院换班,西角门的老锁她早配了钥匙,今晚子时,她要带着这柄刀、攒了三年的私房钱,去闯江湖。
好不容易熬到李修远告辞,她借口头晕要回房,刚走到回廊,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娇娇。”
是父亲的声音。
花颜之心里一紧,下意识把袖袋往身后藏,转身时脸上堆好笑容:“爹,您怎么回来了?”
花景年站在柳树下,手里捏着把折扇,墨色衣摆沾了雨珠。
他没回答,目光落在女儿鼓囊囊的袖袋上,眉头轻轻皱了皱:“你袖袋里装的什么?”
“没……没什么啊,就是块绣帕。”
花颜之声音发颤,指尖攥着布包系带,勒得掌心生疼。
花景年没拆穿她,只是走过来,伸手轻轻一扯,青布包掉在地上,短刀“当啷”滑出来,玄铁刃口在廊灯下泛着冷光。
他弯腰捡起刀,手指抚过刃口,又看了看女儿紧绷的脸,忽然叹了口气:“你想走江湖,想了三年了,是不是?”
花颜之没想到父亲早就知道,眼圈一下子红了。
她以为父亲会骂她不懂事,会把刀没收,可他只是把刀递回来,从怀里摸出块玉佩——羊脂玉的,上面刻着个“花”字,边缘磨得发亮。
“这是你祖父当年走南闯北带的,能挡三两次暗器。”
他声音低了点,“江湖不是绣绷,没有那么多好看的花样,你要是受了委屈,就拿着这块玉佩去苏州找你苏伯父,他当年和我一起在青城山学过艺。”
“爹,您不拦着我?”
花颜之接过玉佩,眼泪掉在玉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拦得住吗?”
花景年笑了笑,伸手拍她肩膀,掌心温度透过襦裙传过来,“你娘要是问起,我就说你去苏州探亲了。
记住,凡事别太逞强,实在不行,就回家。”
那天晚上,花颜之没等到子时就溜出了花府。
西角门的月亮很圆,银辉洒在水绿襦裙上,像撒了层碎银。
她回头看朱红大门,门楼上的铜铃在风里轻晃,发出细碎声响,心里忽然发酸——可一想到《江湖志》里写的龙门镖局镖师护镖的模样,想到父亲说过的“青竹刀”名号,脚步又快了起来。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身后传来急促脚步声。
花颜之握紧短刀想躲进草丛,却听见挽月的声音:“小姐!
等等我!”
小丫鬟背着鼓鼓的包袱,跑得气喘吁吁,头发乱了,脸上沾着泥点:“您怎么不等我就走了?
我早收拾好东西了,我会洗衣做饭,还会包扎伤口,您一个人闯江湖,我不放心!”
花颜之愣了愣,看着挽月通红的眼睛,忽然笑了。
她伸手把丫鬟拉到身边,帮她理了理乱发:“好啊,那咱们就一起走,以后你就是我的第一个江湖伙伴!”
两人沿着官道往前走,夜风有点凉,挽月抱着包袱打哆嗦,却还是兴致勃勃:“小姐,《江湖志》说前面镇上有龙门镖局,咱们去看看好不好?
听说镖师能一个打十个!”
花颜之点头,握紧短刀。
月光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水绿襦裙飘着,不像闯江湖的女侠,倒像偷跑的大小姐。
可她不在乎——她知道,用不了多久,这身襦裙会沾尘土,这柄刀会沾血,她的名字,也会从“花家大小姐”,变成真正的“花颜之”。
走到镇上时天刚亮,两人找了家“悦来客栈”,刚坐下就听见邻桌两个汉子在议论。
穿粗布短打的汉子灌了口酒,声音洪亮:“听说没?
龙门镖局这次押的镖是给洛阳知府的生辰礼,被黑风寨盯上了,就在黑风口,今天说不定要动手!”
另个络腮胡接话:“黑风寨的人可狠了!
尤其是那个二当家柳娘,手里长鞭能缠断骨头,前阵子王家商队的伙计,腿就是被她抽断的!”
花颜之眼睛一亮,拉着挽月就往外走。
挽月吓得脸白了,死死拽她胳膊:“小姐,那是山贼啊!
杀人不眨眼的!
咱们别去凑这个热闹!”
“怕什么?”
花颜之拍了拍腰间短刀,摸了摸怀里玉佩,“咱们就远远看一眼,要是能帮上忙,也算江湖第一课!”
挽月拗不过她,只好跟着往黑风口走。
越往前走,行人越少,路边的草长到半人高,风一吹“沙沙”响,像有人在暗处盯着。
快到山口时,兵器碰撞声和喊叫声传了过来,还夹杂着镖师的怒喝。
花颜之拉着挽月躲在老槐树后,偷偷往外看——十几个黑衣人围着五个镖师,为首的络腮胡举着鬼头刀,正朝个穿灰布镖服的老镖师砍过去。
老镖师年纪大了,动作慢了点,左臂被刀划中,血一下子染红衣料,顺着指尖滴在地上,渗进泥土里。
“赵总镖头!”
旁边穿青布衫的年轻镖师喊着冲上去,手里朴刀挥得虎虎生风,却被两个黑衣人缠住,很快落了下风。
花颜之看得心都提起来了,指尖攥着短刀刀柄,掌心全是汗。
挽月在她耳边哭:“小姐,咱们快走吧!
太吓人了!
他们手里的刀是真的会杀人的!”
可她没动。
她想起父亲说的“用刀护住自己想护的人”,想起《江湖志》里女侠路见不平的模样。
深吸一口气,握紧短刀,猛地从树后冲出去:“住手!”
黑衣人们都愣了,齐刷刷看过来。
络腮胡眯起眼睛,上下打量她——水绿襦裙、双丫髻,手里攥着柄不起眼的短刀,活像个偷跑出来的小姐。
他忽然笑了,声音粗哑:“哪里来的小丫头,也敢管爷爷的事?
赶紧滚,不然别怪刀不长眼睛!”
“你们欺负老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花颜之心里发怵,腿肚子都在抖,却还是强撑着喊,“有本事冲我来!”
“哟,还挺横!”
络腮胡冷笑一声,举刀就朝她砍过来。
刀风带着股腥气,刮得她脸颊生疼。
花颜之赶紧往旁边躲,发梢被刀风扫过,断了几根落在肩上。
她想起刀谱里的“守拙式”,双脚错开成马步,短刀斜挑,堪堪架住鬼头刀。
“当”的一声脆响,虎口发麻,胳膊震得生疼,却死死没退——这是她第一次用刀挡真刀真枪,也是第一次知道,书里写的“刀剑无眼”,不是说说而己。
络腮胡没想到这个小丫头能接住,愣了愣。
花颜之趁机往他手腕砍过去,短刀划中手背,血一下子流出来,滴在地上。
“找死!”
络腮胡火了,挥刀再砍,这次速度更快,刀刀往她要害招呼。
花颜之躲不开,只好硬挡,短刀被震得差点脱手,踉跄着后退两步,后背撞到了树。
“小姐!”
挽月急得跳脚,突然捡起块拳头大的石头,朝着络腮胡砸过去。
石头没砸中要害,却砸中了他的肩膀。
络腮胡吃痛,回头瞪向挽月,眼里全是狠劲。
旁边个黑衣人会意,举刀就朝挽月走过去,刀光对着她的胸口。
花颜之心里一紧,什么都顾不上了,冲过去挡在挽月前面,短刀对着黑衣人比划:“别碰她!
要动手冲我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还夹杂着清脆的剑鸣声。
花颜之抬头,看见道白影骑着白马冲过来——穿月白劲装的少年手里握长剑,动作快得像阵风,转眼间就到了跟前。
他手腕一翻,长剑出鞘,“叮”的一声就把黑衣人手里的刀挑飞了,剑尖抵在黑衣人的喉咙上,冷声道:“退开。”
黑衣人吓得脸色发白,赶紧往后退。
少年翻身下马,长剑指着络腮胡,声音清润却带着冷意:“黑风寨的人,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抢镖?”
络腮胡看着少年腰间挂着的蓝绳——那是苏州苏家的标识,脸色一下子变了:“你是……苏家的人?”
少年没回答,只是往前一步。
剑气逼得络腮胡往后退了半步,身后的黑衣人互相看了看,显然都怕了。
络腮胡咬咬牙,狠狠瞪了花颜之一眼:“今天算你们运气好!”
说完,挥了挥手,带着手下人灰溜溜地跑了,跑出去老远还不忘回头喊:“小丫头,下次别让老子再撞见你!”
花颜之松了口气,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挽月赶紧扶住她,声音还在抖:“小姐,你吓死我了!
刚才那个山贼的刀差点就砍到你了!”
老镖师走过来,捂着流血的胳膊,感激地说:“小姑娘,谢谢你啊!
要是没有你,我们今天就麻烦了。
我是龙门镖局的赵山,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花颜之。”
她笑了笑,才发现手心全是汗,短刀刀柄都被浸湿了,虎口还在隐隐作痛。
穿月白劲装的少年走过来,看了看她手里的刀,又看了看她胸前露出来的玉佩,忽然挑眉说:“花家的玉佩?
你是金陵花景年的女儿?”
“你认识我爹?”
花颜之愣了,这还是她出来后第一个提到父亲名字的人。
“不算认识,”少年笑了,左边嘴角露出个浅浅的梨涡,冲淡了刚才的冷意,“我叫苏慕言,苏州苏家的。
我爹苏振南和你爹是老朋友,小时候我跟着我爹去过金陵,只是那时候你还小,可能不记得了。”
花颜之没想到刚出来就遇到熟人,心里松了口气,眼眶却有点热——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听到和父亲有关的名字,竟觉得格外亲切。
挽月抱着她的胳膊,小声说:“小姐,你看,江湖也没那么可怕嘛,还有认识的人呢。”
花颜之笑着点头,可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黑风口的刀光,络腮胡的鬼头刀,苏慕言手里的长剑,都在告诉她——江湖不是书里写的那样简单,有危险,有意外,可也有热血,有伙伴。
太阳慢慢升起来,把天空染成了金色。
阳光落在水绿襦裙上,落在苏慕言的白马上,落在赵总镖头和镖师们的脸上。
赵总镖头的伤口还在流血,年轻镖师正帮他包扎,苏慕言站在旁边,手里擦拭着长剑,挽月在她身边叽叽喳喳说着刚才的惊险。
花颜之摸了摸怀里的玉佩,又看了看手里的短刀——刀刃上沾了点尘土,却比任何时候都亮。
她忽然觉得,离开金陵的决定是对的。
她的志向,不在绣绷上的鸾鸟,而在这广阔的江湖里,在刀光剑影中,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花小姐,苏公子,前面镇上有家‘醉仙楼’,我做东,咱们去喝几杯,也算谢谢你们的救命之恩!”
赵总镖头包扎好伤口,拍了拍花颜之的肩膀,语气诚恳。
花颜之看了看苏慕言,见他点头,便答应了。
挽月在旁边高兴地喊:“太好了!
我还没吃过江湖上的酒楼呢!
听说醉仙楼的桂花糕特别好吃!”
几人说说笑笑往镇上走,花颜之走在中间,左边是挽月叽叽喳喳数着想吃的点心,右边是苏慕言偶尔提醒她“前面有石子,小心点”。
她抬头看湛蓝的天,风里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忽然觉得,这样的江湖,好像真的挺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