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临终语,少年时
她躺在锦被中,每一次呼吸都似耗尽了全身力气。
沈骁坐在床边,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她的,指腹摩挲着她手背上松弛的皮肤——这双手,曾为他研墨,为他缝补,为他撑起半个家。
六十岁生辰那日,他醉后呢喃,说此生最大的憾事,是三十岁才与她相识,错过了她最明媚的少女时光。
如今,轮到她要先走了。
“沈骁……”绿芜的声音气若游丝,眼神却亮得惊人,像燃到尽头的烛火迸出最后一点光。
她费力地抬起手,想要触碰他鬓边的白发,那是她亲手为他梳理了三十年的发。
沈骁连忙将脸凑过去,让她的掌心贴上自己的脸颊。
粗粝的皮肤相触,两人都颤了颤。
“若早十年见你……”她的尾音消散在空气中,眼睫轻颤,终于垂落。
那只手在空中悬了悬,无力地砸在锦被上,发出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闷响。
“绿芜!”
沈骁俯身,将脸埋在她冰冷的掌心,压抑了一辈子的哽咽终于冲破喉咙。
他想起她嫁入安国公府那年,也是这样一个暮春,她穿着石榴红的嫁衣,站在廊下对他笑,眼里盛着整个院子的春光。
可他那时总觉得日子还长,从未对她说过一句软话。
窗外的玉兰花落了满阶,像一场迟来的雪。
***猛地睁眼,刺目的阳光透过菱花窗棂,在青石板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秦绿芜怔怔地望着头顶绣着缠枝莲的粉帐——这不是她住了三十年的安国公府正房,而是秦家老宅她的闺房。
鼻尖萦绕着熟悉的茉莉香,是母亲王氏最爱的熏香。
“小姐!
您可算醒了!”
丫鬟春桃端着铜盆进来,见她睁着眼,惊喜地撂下盆就扑到床边,“您昨儿个从慈安寺回来就魇着了,高烧不退,可把老爷夫人急坏了!”
绿芜动了动手指,触到的是细腻的锦被,而非临终前粗糙的寿毯。
她沙哑着嗓子问:“今夕……是何年?”
“正德七年啊!”
春桃嗔怪地瞪她,伸手探她额头,“烧是退了,怎么倒糊涂了?
前儿个您还念叨着,过几日就是您十五岁生辰呢。”
正德七年……十五岁……绿芜的心脏狠狠一缩。
她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咽气时,是嘉靖二十三年的暮春。
算下来,竟是回到了整整二十年前?
她猛地坐起身,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纤细、白皙,指尖还带着未褪尽的薄茧——那是常年刺绣留下的,不是那双布满皱纹、关节肿大的老手。
“小姐慢点!”
春桃连忙扶她,“大夫说您得静养,可不能再折腾了。”
绿芜没理会丫鬟的话,掀开被子就往梳妆台前跑。
黄铜镜面有些模糊,却清晰地映出一张少女的脸。
眉眼弯弯,肤如凝脂,只是脸色还带着病后的苍白,眼角眉梢满是未经世事的青涩。
这是十五岁的秦绿芜,礼部侍郎秦文渊的嫡长女,尚未及笄,更未遇见沈骁。
她扶着梳妆台,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不是悲伤,是难以置信的狂喜。
老天竟真的给了她一次机会,一次弥补遗憾的机会。
“早十年……沈骁,这次我找到你了。”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哭腔,嘴角却扬着笑。
春桃端着药碗进来,见她对着镜子抹泪,吓了一跳:“小姐怎么了?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绿芜摇摇头,擦去眼泪:“没事,就是做了个噩梦。”
“可不是噩梦嘛。”
春桃放下药碗,絮絮叨叨地说,“昨儿个您从慈安寺回来就说头晕,倒头就睡,一首说胡话,一会儿喊‘沈骁’,一会儿喊‘早十年’,可把奴婢吓坏了。”
绿芜的心又是一紧,她竟在梦里喊了他的名字?
“对了小姐,”春桃突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道,“昨儿个城外可热闹了——安国公府的沈小爷赛马,把李御史家三公子的腿给撞断了!
听说李御史今早揣着折子就进宫了,指不定要参沈小爷一本呢!”
“沈小爷”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绿芜心口。
她记忆里的沈骁,是那个会在雪夜为她暖手炉、会在朝堂上据理力争却在她面前红了耳根的安国公,是那个临终前握着她的手,说“若有来生,定要早些找到你”的老头子。
何时成了这般横行无忌的纨绔?
“你说的……是安国公府的嫡长孙,沈骁?”
绿芜的声音有些发颤。
“可不是他嘛!”
春桃撇撇嘴,“整个京城谁不知道,安国公府这位小爷是个混世魔王,斗鸡走狗,饮酒赌钱,就没有他不沾的。
前儿个还听说,他把永定侯世子顾言拉去教坊司,被老安国公逮着,杖责了二十,照样不知悔改。”
绿芜的手指冰凉。
春桃说的每一件事,都与她记忆中的沈骁背道而驰。
那个沈骁,虽不苟言笑,却极重规矩,连她亲手做的桂花糕,都要摆得整整齐齐才肯下口。
“他……为何会这样?”
绿芜喃喃自语。
“谁知道呢。”
春桃端过药碗,“许是老安国公管得太严,反而叛逆了吧。
小姐快喝药,这可是老爷托人从太医院求来的方子。”
绿芜接过药碗,黑漆漆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味道,像她此刻的心情。
她一口饮尽,苦涩从舌尖蔓延到心底。
难道……是她重生错了时空?
还是说,年少时的沈骁,本就是这般模样?
她想起三十岁初见沈骁时的情景。
那时他刚丧妻,眉宇间带着化不开的郁色,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却总隔着一层疏离。
她以为那是丧妻之痛所致,如今想来,或许他本就藏着不为人知的一面。
“春桃,”绿芜放下药碗,“去给我打盆水来,我要起身。”
“小姐不再歇歇?”
“不了,我想去找母亲说说话。”
绿芜需要确认,需要知道更多关于年少沈骁的事。
***王氏正在佛堂抄经,听闻女儿醒了,连忙放下笔迎出来。
看到绿芜气色好了些,松了口气:“可算醒了,再不好,你爹都要请御医了。”
“让娘担心了。”
绿芜挽住王氏的胳膊,撒了个娇。
重生回来,能再见到尚且年轻的母亲,真好。
“傻孩子,跟娘客气什么。”
王氏拍了拍她的手,“身子刚好,怎么不多躺会儿?”
“躺久了头晕。”
绿芜顺势靠在王氏肩上,“娘,我听说……安国公府的沈小爷出事了?”
王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你听谁说的?”
“春桃说的。”
绿芜抬眼,装作好奇的样子,“娘,那位沈小爷,真像他们说的那样……不堪吗?”
王氏叹了口气,拉着她在榻上坐下:“安国公府的事,咱们少议论。
不过那沈小爷……确实是个不让人省心的。”
“他不是安国公府的嫡长孙吗?
老安国公怎么不管管?”
绿芜追问。
“怎么不管?”
王氏摇着头,“听说前阵子因为他去赌坊,老安国公把他关在祠堂,罚抄了一百遍家规,打得他半个月不能下床。
可好了伤疤忘了疼,转头又出去惹事。”
绿芜沉默了。
她记忆中的老安国公,是个严厉刻板的老人,对沈骁要求极严,却也极其护短。
沈骁曾对她说,父亲早逝,祖父既当爹又当妈,只是方法笨拙了些。
“那他……就没有一点好?”
绿芜不甘心地问。
王氏想了想:“要说好,也不是没有。
听说他骑射极好,上次皇家围猎,还拔了头筹。
模样也是一等一的好,可惜了,这性子……”骑射极好?
绿芜的心一动。
她想起前世沈骁的箭术,百步穿杨,从未失手。
原来年少时的他,就己这般厉害了。
“娘,您见过他吗?”
“远远见过一次。”
王氏回忆道,“去年上元节,在宫宴上。
那孩子站在老安国公身后,穿着一身月白锦袍,模样是真好,就是眼神……太桀骜了些,不像个世家子弟该有的样子。”
桀骜?
绿芜脑海中浮现出沈骁老年时温和的眉眼,实在无法将这两个字与他联系起来。
她突然想起沈骁六十岁生辰时,醉后说的话。
他说少年时总觉得活得太累,想做些出格的事,却总被规矩束缚。
那时她只当是戏言,如今想来,或许藏着不为人知的苦楚。
“娘,我想出去走走。”
绿芜站起身,“总待在屋里,闷得慌。”
王氏不放心:“刚好转,就在院子里走走吧,让春桃陪着你。”
“我想去书房找本书看。”
绿芜找了个借口。
她记得父亲的书房里,有一本《京中贵胄名录》,或许能从上面找到些线索。
***秦家书房收拾得井井有条,紫檀木书架上摆满了书籍。
绿芜熟门熟路地找到那本蓝色封皮的《京中贵胄名录》,翻到安国公府那一页。
沈骁的名字赫然在列:“沈骁,字惊鸿,年十七,安国公府嫡长孙。
父沈毅,早逝;母苏氏,江南人士,早逝。
性放纵,好博戏,善骑射。”
寥寥数语,却与她记忆中的沈骁判若两人。
尤其是“性放纵,好博戏”六个字,像针一样扎眼。
她指尖划过“母苏氏,江南人士,早逝”一行字,心里微微发疼。
沈骁很少提起他的母亲,只说她是个极温柔的女子,可惜命薄。
绿芜总觉得,沈骁性格中的敏感与缺爱,与母亲早逝脱不了干系。
“小姐,夫人让您回去用膳了。”
春桃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绿芜合上书,放回原处。
她深吸一口气,心里己有了决定。
她要亲自去看看,这个年少的沈骁,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她记得沈骁六十岁生辰时,曾醉后提过一句:“少年时最爱去城南柳树巷,那里的老槐树能藏住人。”
柳树巷……绿芜嘴角扬起一抹坚定的笑。
沈骁,这一世,我来找你了。
不管你是混世魔王,还是温润权臣,我都要找到你。
这一次,我们不要再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