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念将螺旋纹玻璃瓶举到阳光下,看着光线在瓶身的凹槽间流转。
三天过去了,瓶子里依然封存着音乐教室的那阵风,每当她摇晃瓶身,仿佛还能听见钢琴弦微弱的震颤。
周六清晨,阮念破天荒地提前半小时到了中央公园。
她坐在喷泉边的长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里的展览门票——季风前天塞给她的,边缘己经因为反复取出查看而起了毛边。
"你来了。
"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阳光的温度。
阮念抬头,看见季风逆光站着,白T恤被晨风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特有的清瘦轮廓。
他手里拿着两杯饮料,杯壁凝结的水珠正沿着他的指节缓缓滑落。
"冰镇薄荷茶。
"他将其中一杯递给阮念,"最适合起风的天气。
"阮念接过杯子,指尖不小心触到季风的手背。
他的皮肤上有种奇特的温度,像是被阳光晒暖的木头。
饮料入口清凉,带着恰到好处的甜味,让她想起小时候生病时母亲煮的薄荷水。
"声音展在B馆。
"季风指了指不远处纯白色的建筑,"今天有场特别演出——《风的十二种表情》。
"他们并肩走在林荫道上,斑驳的光影在两人之间流动。
阮念发现自己正不自觉地调整步伐,与季风保持一致的节奏。
这种微妙的同步让她心跳加速,不得不假装对路边的银杏树产生浓厚兴趣。
"你经常来看这种展览吗?
"阮念问。
季风摇摇头,阳光穿过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第一次。
以前都是一个人录风声,首到..."他顿了顿,右手无意识地抚过左手腕,"首到发现有人把风声做成了艺术。
"B馆入口处悬挂着无数风铃,微风吹过时发出空灵的回响。
阮念仰头看着那些旋转的金属片,忽然感到一阵眩晕——那些闪烁的光点像是从高楼俯瞰时的车流,令人窒息的美丽。
"没事吧?
"季风的手轻轻扶住她的肘部,温度透过校服面料传来。
阮念摇摇头,强迫自己将视线固定在最近的一个风铃上。
那是个月牙形的铜片,边缘缀着几颗小铃铛,旋转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像夏夜的虫鸣。
展厅内部被设计成迷宫般的结构,每个转角都藏着不同的声音装置。
最中央是个巨大的球形空间,悬挂着数百个玻璃管,风从隐藏的通风口吹出时,整个空间便响起海浪般的和声。
"听,"季风突然抓住阮念的手腕,"这个降调像不像我们录的第三段?
"阮念屏住呼吸。
确实,某个低音区的共鸣与他们上周在音乐教室捕捉到的风声惊人地相似。
她转头想回应,却发现季风的脸近在咫尺,能清晰看见他虹膜上细小的金色斑点。
"那边还有互动区。
"季风松开手,耳尖微微发红,"可以自己制作风声装置。
"互动区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容器和发声材料。
季风像个发现宝藏的孩子,兴奋地尝试不同组合。
阮念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自己那些未完成的画作——也许她缺少的正是这种纯粹的热情。
"试试这个。
"季风递给她一个海螺形状的玻璃器皿,"对着窄口吹气。
"阮念照做,器皿发出低沉的嗡鸣,像是远方的汽笛。
季风又拿来几个不同形状的附件,演示如何通过组合改变音色。
他们的手指在装置间穿梭,偶尔相触又快速分开,像两只试探的蝴蝶。
"你知道吗,"季风调整着一个铜制共鸣器,"古希腊人认为风是众神的呼吸。
北风神玻瑞阿斯爱上雅典公主时,就是化身为一阵狂风把她带走的。
"阮念想起自己画中那个站在楼顶的少女。
如果真有风神存在,会不会也有某个神明曾想带走她?
这个念头让她喉咙发紧。
下午三点,《风的十二种表情》准时开始。
表演者是个瘦削的老人,只用几片金属板和各式弓弦,就模拟出从微风到飓风的全部形态。
最震撼的是最后一段——老人用弓弦摩擦水晶杯边缘,同时对着麦克风低语,声音经过处理后变成了令人心碎的呜咽,仿佛风在诉说一个古老的故事。
阮念发现自己哭了。
泪水滑过脸颊时,季风的手悄悄覆上她的手背,没有安慰的言语,只是温暖的触碰。
老人的表演结束时,全场静默了几秒才爆发出掌声。
阮念转头看向季风,发现他的眼眶也微微发红。
"我母亲生前是位钢琴师。
"走出展厅时,季风突然说,"她总说风声是最纯粹的音乐。
"阮念不知如何回应。
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季风的影子在晃动,像是随时会被风吹散。
"她离开后,我一度听不见任何声音。
"季风踢开脚边的一颗石子,"首到某个台风夜,窗户被吹开,雨声和风声一起闯进来..."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阮念明白了那些玻璃瓶的意义——每个容器里封存的不仅是风声,更是一个不愿消失的回声。
她鼓起勇气,主动碰了碰季风的手腕,那个月牙形疤痕的位置。
"下周..."阮念的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树叶,"我能去看看你收集的全部风声吗?
"季风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夜空中突然被点亮的星辰。
"我家就在音乐学院后面,"他说,"周日我通常都在整理录音。
"他们在公园出口处分手。
阮念走出很远后回头,看见季风还站在原地,白T恤在风中鼓动,像一面小小的旗帜。
她把手伸进口袋,摸到那个螺旋纹玻璃瓶——不知何时,里面多了一片嫩绿的银杏叶。
周日早晨,阮念站在镜子前反复更换衣服。
最终她选了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颜色接近黎明时分的天空。
出门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带上了那个藏着危险画作的速写本。
季风的家是栋老式公寓的顶层,楼梯间的墙壁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音乐会海报。
阮念爬到五楼时,己经能听见隐约的琴声。
她按响门铃,琴声戛然而止,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门开了。
季风穿着深灰色家居服,头发比平时更乱,像是刚被人揉过。
他身后传来咖啡的香气,混合着某种木质调的气息,温暖而干燥。
"正好水烧开了。
"季风侧身让她进门,"我泡了肉桂红茶。
"公寓比想象中整洁。
客厅被改造成半个工作室,架子上摆满各式录音设备和玻璃容器。
最引人注目的是靠窗的一架立式钢琴,琴盖上放着几个相框,但距离太远看不清内容。
"这是我母亲的工作室。
"季风端着茶具从厨房出来,"她走后,我就..."他的声音轻了下去,转而指向书架,"风声档案都在那里。
"阮念小心地翻阅那些标注着日期和地点的录音带。
最早的记录是五年前,标签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台风天,凌晨三点"。
最新的一盒则是上周的,上面除了基本信息,还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要听听看吗?
"季风己经架好老式录音机,"这是我最珍贵的收藏。
"他按下播放键,喇叭里先是一阵沙沙声,接着是某种奇特的共鸣,像是金属与玻璃的合奏。
阮念闭上眼睛,仿佛看见风穿过某个狭长的空间,带着微微的震颤。
"这是...""医院的通风系统。
"季风的声音很平静,"母亲最后住的那家。
那天我在走廊录音,护士差点把我赶出去。
"阮念的心揪了一下。
她看向钢琴上的相框,现在能看清了——是位优雅的女士,坐在钢琴前微笑,眉眼间有季风的影子。
"她走后的第一个月,我..."季风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疤痕,"后来是这些录音救了我。
听着风声,就好像她还在某个地方弹琴。
"阳光透过纱帘照进来,在地板上画出模糊的光影。
阮念突然从包里拿出速写本,翻到那张危险的画作。
"我画这个的时候,"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以为只有坠落才能获得自由。
"季风静静地看着那幅画,然后轻轻接过速写本,翻到空白页。
"能借我用用吗?
"他拿起铅笔,开始快速勾勒线条。
十分钟后,他将本子还回来。
阮念惊讶地发现原画的背景被丰富了——高楼之间多了无数飞舞的纸鹤,少女的裙摆变成了翅膀的形状,而最震撼的是画面角落新添的那行字:"风会托住所有愿意展开双臂的人。
""我母亲教的。
"季风轻声说,"她说音乐和绘画一样,都是在坠落时抓住我们的风。
"阮念的眼泪落在纸面上,晕开了铅笔线条。
季风没有安慰她,只是按下录音机播放键。
喇叭里传出风声与钢琴的合奏,温柔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拥抱。
下午,他们一起整理了季风的风声收藏。
阮念帮忙标注新的录音带,季风则教她如何用普通玻璃瓶制作简易的共鸣器。
黄昏时分,季风在钢琴前坐下,弹奏了一小段旋律。
"这是母亲最后谱的曲子,"他的手指在琴键上流连,"叫《听风的人》。
"阮念坐在他身边,看着夕阳为钢琴镀上金边。
当季风弹到第二遍时,她轻声跟着哼唱起来。
没有歌词,只是简单的音节,却奇异地与旋律融为一体。
季风惊讶地转头看她,然后笑了。
"你有绝对音感,"他说,"这段旋律就是模仿风声的。
"他们一起弹完了整首曲子。
结束时,最后一缕阳光正好从琴键上退去,像是完成了一场默契的交接仪式。
阮念看着自己和季风在钢琴漆面上的倒影,两个模糊的轮廓靠得很近,几乎融为一体。
"周三,"临走时季风说,"我们去河边怎么样?
听说那里的柳树会唱歌。
"阮念点点头,胸口涌动着某种陌生的温暖。
回家的公交车上,她翻开速写本,在季风修改过的那幅画旁边写下新的注解:"风停在窗边时,带来了新的音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