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如水银般流淌在杯壁上,勾勒出几不可见的冰裂暗纹。
杯身呈现一种温润的牙白色,釉面光滑,弧度优雅,杯口微微外撇,形似凤尾。
根据委托人提供的“记忆碎片”,这只杯子来自旧世纪中期,一位失势的贵族在颠沛流离中用以饮酒的随身之物。
“数据流稳定,情感频谱偏向‘忧郁’和‘不甘’,符合背景设定。”
唐雨柔头也不抬地说道,目光紧锁在全息操作台上浮现的参数上,“材质为高岭土混杂骨粉,烧制温度约1280度,工艺……是复古的轮制拉坯。”
她顿了顿,将操作台上的一个旋钮向右拧了三格。
溯源灯的光芒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像无数根微小的探针,刺入杯子的“肌理”深处。
“但是,”她的声音拖长,“杯底的‘官窑’款识,笔锋转折处有0.03微秒的能量迟滞。
旧世纪的工匠,哪怕是模仿,落笔时‘气’是连贯的。
这种迟滞,更像是高级记忆雕刻机在写入数据层时的过载保护。”
她放下镊子,摘下护目镜,露出一张没什么攻击性的娃娃脸。
她看着坐在对面的男人,一个把自己裹在宽大风衣里,连室内都戴着兜帽的家伙,代号“老鬼”。
“这是个赝品,老鬼。”
唐雨柔干脆利落地宣布,“仿得很真,能骗过联邦市场上九成的买家。
但它是个赝品。
鉴定费,五百联邦币。
如果你想让我出具一份以假乱真的‘真品鉴定报告’,价格另算,三千。”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透着一股对金钱毫不掩饰的渴望。
这就是唐雨柔,新都城西区“拾遗斋”的老板,一个勉强糊口的记忆鉴定师。
在这个时代,历史不再是尘封的故纸堆,而是一种可以被读取、复制、甚至交易的“记忆数据”。
那些承载着特定历史瞬间的古物,被称为“记忆孤本”,价值连城。
而唐雨柔的职业,就是分辨这些孤本的真伪。
老鬼兜帽下的阴影动了动,发出沙哑的笑声:“唐小姐的眼睛还是那么毒。
五百太贵了。
我只是来问个真假,你动动嘴皮子,就要我半个月的伙食费。”
“技术活,不议价。”
唐雨ou柔把一张收款码推过去,一脸的理所当然,“我的时间,我的设备,我的专业知识,哪一样不要钱水电费不要钱吗这台七代‘溯源灯’的折旧费不要钱吗你要是嫌贵,可以去东区的联邦认证所,排队三个月,花八千块,让他们给你一份同样结论的官方报告。”
老鬼沉默了。
他知道唐雨柔说的是事实。
而且,他这种混迹在灰色地带的人,最怕和官方打交道。
“三千块的‘真品报告’……能保证通过拍卖行的验证吗”他压低了声音问。
“我的报告,就是信誉的保证。”
唐雨柔微微一笑,露出一丝狡黠,“我会用‘谐振覆写’技术,把你这只杯子款识处的能量迟滞抹平,再从我的素材库里,给你嫁接一段‘庆阳兵变’时期某个下级军官的私人记忆。
他曾经用这只杯子喝过断头酒。
你看,故事性、稀有性、情感冲击力,全都有了。
别说拍卖行,就是联邦档案局的初级探员来了,也看不出破绽。”
“你胆子真大,连档案局都敢骗。”
老鬼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寒意。
“我胆子不大,我只是缺钱。”
唐ou柔耸耸肩,指了指窗外远处若隐若现的一座摩天大楼,“看到那栋‘瀚海云天’了吗我的人生梦想,就是买一套顶层的公寓,每天看着永恒之海的日出日落。
那里的房价,一个厕所就够我开一百份假报告了。”
这番过于坦诚的回答,反而让老鬼放松了警惕。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推了过来。
“这里是三千五百。
五百是鉴定费,三千是‘润色费’。”
他站起身,“东西先放你这,三天后来取。
报告要做得天衣无缝。”
“款到即开工,慢走不送。”
唐雨柔毫不客气地把钱收进抽屉,甚至懒得去数。
老鬼拉了拉兜帽,转身就走。
当他的手搭在门把上时,唐雨柔忽然开口道:“等等。”
老鬼的身形一僵。
“这杯子,你从哪儿弄来的”唐雨柔问,她重新戴上护目镜,再次将凤尾杯置于灯下,“仿造它的人,是个高手。
但他似乎……在杯子的数据底层,留下了一点私人印记。
像一个签名,又像一个……警告。”
她指着操作台上一个不断闪烁的红点。
那是一个极其微弱的异常信号,埋藏在层层叠叠的记忆数据最深处,像深海里一粒不起眼的沙。
如果不是唐雨柔天生对数据流异常敏感,根本不可能发现。
老鬼沉默了片刻,声音变得有些飘忽:“不该问的,别问。
唐小姐,你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通常活得比较久。”
说完,他拉开门,迅速消失在黄昏的街道上。
“切,装神弄鬼。”
唐雨ou柔撇撇嘴,但心底却升起一丝不安。
她关上店门,拉下卷帘,将自己与外界隔绝。
偌大的店铺里,只剩下她和那只诡异的凤尾杯。
她重新坐回操作台前,鬼使神差地,没有立刻开始伪造报告,而是将全副心神都沉浸到了那个微弱的异常信号上。
她想看看,那个“高手”到底留下了什么。
这是一种职业本能,一种顶级的“捡漏”师傅看到一块蒙尘原石时,忍不住想要切开看看的冲动。
她调动了溯源灯的全部功率,将计算核心超频运行。
小小的店铺里,设备的嗡鸣声陡然增大。
全息操作台上的数据流像瀑布一样飞速刷新,无数代码和频谱图交织成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光海。
唐雨柔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她的意识仿佛与光同尘,顺着数据流的轨迹,一层层地向下钻探。
穿过“失意贵族”的忧郁,绕过“庆阳兵变”的惨烈,她不断下沉,下沉……终于,她触碰到了那个隐藏在最底层的“硬核”。
那是一个被加密的数据匣。
“有意思。”
唐雨ou柔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破解加密,是她除了赚钱之外的第二大乐趣。
她十指如飞,在虚拟键盘上敲击着。
一个又一个破解协议被加载,一次又一次的暴力试探被弹回。
这个数据匣的坚固程度,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这绝不是什么“私人印记”,这分明是一座数据堡垒。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窗外的天色己经完全黑透,唯有“拾遗斋”的卷帘门缝隙里,透出变幻不定的光芒。
“我就不信这个邪了!”
唐雨柔的犟脾气也上来了。
她咬了咬牙,从抽屉最深处摸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芯片。
这是她压箱底的宝贝,一个从黑市上淘来的军用级破解模块,因为太过耗能和霸道,她一次都没舍得用过。
“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今天就让你开开荤。”
她心疼地嘀咕着,将芯片插入了操作台的扩展槽。
“嗡”整个操作台的灯光暗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刺目的白光。
溯源灯的功率瞬间被拉升到极限,凤尾杯发出一阵轻微的颤鸣,杯壁上的冰裂纹仿佛活了过来,闪烁着妖异的蓝光。
数据堡垒的最后一道防线,在军用模块的冲击下,开始剧烈震动。
“咔嚓。”
一声清脆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碎裂声响起。
数据匣,被打开了。
唐雨柔甚至来不及高兴,一股磅礴到无法想象的数据洪流,就从那个小小的缺口中喷涌而出,瞬间冲垮了她的精神防线。
她的眼前一黑,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没有声音,没有光,没有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一幅画面,毫无征兆地、粗暴地烙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那是一座她从未见过的城市。
无数摩天大楼刺破云霄,楼宇之间穿梭着无声的飞行器。
天空是诡异的深紫色,而在那紫色的天幕之上,赫然挂着两轮月亮。
一轮银白,皎洁如霜。
一轮血红,妖异如瞳。
这幅画面只存在了一秒,便如幻影般破碎。
唐雨柔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湿透。
她惊恐地看着桌上的凤尾杯。
它还是那副温润无害的样子,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
但脑海中那双月同天的景象,却像用烙铁烫下的一样,清晰得令人发指。
“双月……这怎么可能……”唐雨柔喃喃自语。
联邦的历史教科书上,从创世纪元到今天的新都纪年,整整三千年,太阳系的行星轨道参数从未变过。
地球,永远只有一颗卫星。
这是常识,是铁律,是构成这个世界真实性的基石。
那么,她刚才看到的,是什么一个恶劣的玩笑一个技术高超的伪造者塞进杯子里的虚假影像可那种真实感……那种扑面而来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浩瀚与苍凉,绝不是普通的数据嫁接能模拟出来的。
唐雨ou柔的心脏狂跳不止。
她那对危险迟钝的神经,终于在此刻发出了尖锐的警报。
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触碰到了一个绝对不该触碰的秘密。
这个秘密的价值,或许远超“瀚海云天”的顶层公寓。
而它的危险,也足以让她粉身碎骨。
她猛地冲到抽屉前,抓起老鬼留下的那个信封,想要把钱退回去,把这烫手的山芋扔掉。
然而,当她打开信封,倒出来的却不是一沓联邦币,而是一张小小的存储卡,和一张折叠起来的便签。
便签上只有一行字,字迹潦草而惊恐:“他们来了。
杯子里的‘真相’,是我唯一的筹码。
如果我死了,请让它活下去。”
唐雨柔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店铺的卷帘门,被“咚咚咚”地敲响了。
敲门声不大,却在寂静的夜里,像重锤一样敲在她的心脏上。
一个冷静而克制的男人声音,穿透了门板,清晰地传了进来:“联邦档案局,例行检查。
请开门,唐雨柔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