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踮起脚,手指刚碰到第三格抽屉的铜环,里屋就传来父亲的咳嗽声——那种像是要把肺咳出来的、带着痰音的闷响。
付进民僵在原地,心跳快得像是要撞破胸口。
"小兔崽子......"父亲的声音从布帘后传来,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又偷老子的药......"付进民没吭声,手指悄悄勾住抽屉边缘。
他知道父亲下不了床——自从去年冬天进山采药摔断了腿,那个曾经能单手扛起两袋谷子的男人,如今连翻身都要靠人帮忙。
抽屉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紫草膏就躺在最里面,用油纸包着,散发出淡淡的草药香。
付进民飞快地抓起来塞进裤兜,冰凉的铁盒贴着大腿皮肤,让他打了个哆嗦。
"老子知道你在干啥......"父亲的咳嗽声越来越近,"给程家那个丫头......是不是?
"付进民的后背绷紧了。
他转身要走,却听见"咣当"一声——父亲挣扎着从床上摔了下来,药碾子滚到地上,晒干的风信子根茎撒了一地。
"爹!
"他冲进里屋时,父亲正趴在地上,枯瘦的手指死死抓着床沿。
那些曾经能轻松举起他的手臂,现在青筋暴起,像是干枯的树枝。
付进民闻到浓烈的酒气——床底下藏着半坛烧刀子,是村长昨天送来的。
"滚......"父亲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老子不用你可怜......"付进民咬着嘴唇,伸手去扶。
父亲的手腕细得惊人,骨头硌着他的掌心。
去年这个时候,这双手还能轻松把他举过头顶,现在却轻得像是一把干柴。
"程家那个病秧子......"父亲突然抓住他的衣领,酒气喷在他脸上,"跟她娘一样......活不长......"付进民猛地挣开,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
春风裹着花粉扑在脸上,痒痒的,他抬手一抹,才发现自己哭了。
晒谷场的草垛上,程愿正仰面躺着,右臂搭在额头上。
阳光透过她指缝,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纱布下的伤口渗着淡黄色的液体。
"拆线疼不疼?
"付进民爬上草垛,铁盒在裤兜里硌得大腿发疼。
程愿撇撇嘴,伸出左臂给他看——上面用圆珠笔画着歪歪扭扭的风信子:"昨天拆线我没哭。
等结痂了,我就去镇上纹个真的。
"付进民掏出紫草膏。
程愿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是点燃了两盏小灯笼。
她迫不及待地拆开油纸,草药香立刻弥漫开来。
"你爹又打你了?
"程愿突然问。
付进民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上的红痕——那是昨天偷药时被药碾子砸的。
他没说话,拧开铁盒,淡紫色的药膏在阳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
程愿突然抓住他的手。
她的掌心有层薄茧,粗糙却温暖:"我娘说,风信子的根能止疼。
"她指了指远处山坡上那片蓝紫色,"等花开败了,我们去挖点根回来,给你爹泡酒。
"付进民的手抖了一下。
药膏沾在程愿的纱布上,晕开一小片紫色。
他想起父亲说的那些话,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傻子,"程愿用脚尖踢了踢他,"我娘说了,我这是烫伤,好得快。
你爹那是心病,才难治呢。
"风吹起草屑,落在程愿的睫毛上。
付进民伸手去拂,却看见她突然皱起眉头——晒谷场那头,程愿的母亲正佝偻着背,在晾晒药材。
女人的手指缠着纱布,动作却异常轻柔,像是在对待什么珍宝。
"我娘手上的伤......"程愿的声音低了下去,"是试药烫的。
"付进民愣住了。
他想起村里人的闲话——程愿的母亲是个"疯婆子",总说山上的风信子能治病。
"才不是疯!
"程愿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狠狠掐了他一把,"我娘是赤脚医生的女儿!
这些......"她指了指远处晾晒的草药,"都是她爹教她的!
"夕阳西沉,草垛的影子越拉越长。
付进民帮程愿换好药,纱布缠得歪歪扭扭,像条胖乎乎的蚕宝宝。
程愿也不嫌弃,举着手臂左看右看,笑得见牙不见眼。
"喂,"她突然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明天带你去个地方。
""哪儿?
""秘密。
"程愿眨眨眼,"我娘说,后山有片风信子,开得比别处都早。
"晚风送来炊烟的味道。
付进民看着程愿跳下草垛,羊角辫在夕阳中一跳一跳的,像是两只振翅欲飞的小鸟。
他突然想起父亲的话,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程愿!
"他喊住她,"你......"小女孩回过头,脸上还带着笑:"咋了?
"付进民张了张嘴,最后只是摇摇头:"明天见。
"他看着她跑远,小手在空中挥舞,像是朵摇曳的风信子。
裤兜里的空铁盒硌着大腿,付进民掏出来,对着夕阳看了看——盒底还残留着一点紫色,在暮色中泛着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