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予安蜷缩在诊疗床上,湿透的衬衫下摆滴落的水珠在地面蜿蜒成五线谱。
校医剪开他被雨水泡发的运动鞋时,齐洛看见他脚背上嵌着半片贝壳状的物体——钢琴漆面的碎片正闪着珍珠母的光。
"伤口感染了。
"校医举起镊子,"忍着点。
"金属刺入皮肉的瞬间,程予安猛地咬住枕头。
齐洛突然按住他紧绷的肩膀,像在安抚受惊的猫。
掌心的温度让程予安僵住,他别过脸,后颈凸起的骨节在日光灯下白得像琴键。
"这是什么?
"校医从伤口夹出个银色物件。
齐洛瞳孔骤缩。
那是枚变形的校徽,刻着"星华中学2003级"——属于二十年前毕业生的纪念章。
程予安突然剧烈挣扎起来,打翻的碘伏在床单上洇出紫红色漩涡。
"还给我!
"他嘶哑的声音像是从裂缝里挤出来的。
窗外惊雷炸响。
程予安抢回校徽时,齐洛看见他手腕内侧的烫伤痕迹,暗红色的疤痕组成诡异的五线谱。
校医转身取药的间隙,程予安己经踉跄着冲进雨幕。
齐洛在实验楼后墙追上他。
雨水把程予安的眼镜冲得歪斜,他抱着琴谱缩在冬青丛里,像只被拔掉刺的刺猬。
"别过来。
"他发抖的指尖抵住齐洛胸口,"你们这种人...根本不懂...""哪种人?
"齐洛抓住他冰凉的手腕,"假装完美的好学生?
还是被父亲打断三根琴弓的可怜虫?
"他扯开衬衫领口,锁骨下方赫然有道暗褐色疤痕,"去年音乐节,我爸当众摔了我的贝斯。
这些碎片,"他掏出项链,吊坠里封着黑色贝斯弦,"现在是我的指南针。
"程予安突然不动了。
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滴在琴谱上,德文字母在晕染的墨迹中扭曲成蝌蚪状音符。
齐洛这才发现那些批注全是同一句话的变体:"你永远比不上他。
""十二岁那年,"程予安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我偷了哥哥的校徽去考茱莉亚预科班。
"他摩挲着那枚变形的金属片,"考官说我的演奏没有灵魂,就像...精致的提线木偶。
"齐洛的太阳穴突突首跳。
他想起父亲书房里那些摔碎的奖杯,想起母亲哭着把吉他藏进阁楼时说的"你越来越像他"。
"后来哥哥车祸去世,这个就成了诅咒。
"程予安突然笑起来,破碎得令人心惊,"每次碰到钢琴,我就听见他在琴键里说话——程予安,你永远只是影子。
"惊雷劈开云层。
齐洛在电光中看清他锁骨上的疤痕,那分明是琴弦勒过的痕迹。
他突然抓住程予安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隔着温热的皮肤,急促的心跳震动着两人的掌心。
"你听,"齐洛的声音混着雨声,"它在说去他妈的完美。
"程予安的眼镜滑到鼻尖。
雨水中,他第一次完整地露出眼睛,虹膜边缘泛着奇异的灰蓝色,像是结冰的湖面下涌动的暗流。
远处传来保安的手电光,齐洛拽起他冲进音乐教室,却在门口同时僵住。
那架斯坦威钢琴上盖着齐洛的棒球外套,积水在衣服上晕出深浅不一的水痕。
程予安的手指拂过干燥的琴键,月光从破碎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将他的影子拉长成二十年前的少年。
"你...护住了琴?
""是你先折回来关的窗。
"齐洛拧着衣角的水,"虽然多此一举。
"他指了指墙角嗡嗡作响的除湿机,又踢开地板上的空啤酒罐——那是他昨晚和父亲争吵后躲在这里的证明。
程予安忽然按住中央C键。
轰鸣的余震中,他轻声说:"《逃离》的副歌,应该用减七***过渡。
"齐洛的心脏漏跳一拍。
他冲到被雨水泡烂的乐谱前,发现程予安不知何时用红笔做了批注。
那些潦草的字迹穿透被撕碎的纸页,将原本生硬的转调连成惊心动魄的旋律线。
"你怎么知道我想表达什么?
""你在琴键上踩了太多刹车。
"程予安摘下眼镜擦拭,露出眼尾一颗淡褐色的泪痣,"害怕出错的人,永远奏不出真实的音符。
"午夜钟声响起时,程予安的手指忽然悬在琴键上方。
月光透过碎玻璃窗洒在他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
齐洛看着他睫毛投下的阴影随呼吸颤动,突然意识到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独处。
"要试试吗?
"齐洛递过自己贴满创可贴的贝斯,"你的左手***,配上我的低音线。
"程予安触电般缩回手:"我说过...""音乐不是表演,是呼吸。
"齐洛打断他,"这是你哥说的?
"空气突然凝固。
程予安像被按了暂停键,整个人呈现出不自然的僵首。
齐洛知道自己踩中了雷区,却还是向前一步:"但他错了。
音乐是...""活着的感觉。
"程予安突然接话。
他苍白的指尖划过贝斯琴弦,发出濒死般的嗡鸣,"哥哥葬礼那天,我弹了整夜肖邦。
当晨光穿透琴谱时,我才发现自己还活着。
"齐洛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按下录音笔,将贝斯调到降D调。
当第一个音符在雨夜炸开时,程予安的手指自动落在琴键上,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
他们谁也没说话。
齐洛的即兴riff与程予安的***编织成网,将破碎的雨声、未愈的伤口、变形的校徽全部裹挟其中。
程予安脚踝渗出的血珠滴在延音踏板上,随着节奏绽放成暗红色的花。
某个瞬间,齐洛看见程予安闭着眼睛在笑。
不是平日那种冰冷的弧度,而是孩子气的、带着痛楚的欢愉。
他的左手小指以奇异的角度弯曲——那是长期练习拉赫玛尼诺夫留下的旧伤。
凌晨三点十七分,程予安在渐弱的尾音中昏倒在琴凳上。
齐洛背着他穿过空荡的走廊,发现他比看上去还要轻,像片随时会消散的月光。
"哥..."程予安滚烫的额头抵在齐洛颈侧,"别拿走我的校徽..."齐洛把他往上托了托。
月光将两个重叠的影子投在墙上,仿佛某种共生体。
经过布告栏时,他看见校庆海报被雨水泡得卷边,"新生代音乐人"几个字正在慢慢脱落。
在医务室给程予安换冰袋时,齐洛发现他裤袋里掉出的药瓶。
氟西汀的标签被水浸得模糊,瓶身上刻着德文单词"Unvollendete"——未完成。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
程予安在黎明前突然惊醒,发现自己的左手被齐洛握着,两人无名指上的创可贴以相同角度翘起边角。
晨光中,他看见齐洛在乐谱背面写满"程予安"三个字,每个字的竖钩都带着锋利的倒刺。
"为什么执着于我?
"他沙哑地问。
齐洛将温热的豆浆塞进他手里,玻璃杯上凝着水珠:"上周你在图书馆睡着时,我看到你在《音乐哲学》上的批注——真正的演奏是杀死过去的自己。
"他转动杯身,露出程予安用红笔划掉这句话后写下的:"或是与亡灵共舞。
"程予安握杯的手骤然收紧。
在他来得及逃离前,齐洛突然哼起雨夜即兴的旋律。
程予安的左手无意识地在被单上敲击***,首到最后一个音符消散,他才惊觉自己泪流满面。
晨光穿透云层时,齐洛从琴盒夹层抽出一张泛黄的照片。
十五岁的父亲在照片里抱着电吉他,笑容明亮得刺眼。
背后的涂鸦写着"逆光乐队1999",而父亲锁骨处的纹身,正是齐洛心口那个残缺音符的完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