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惨白的灯光从头顶泼洒下来，
将病床上那张了无生气的脸映照得如同蜡像。小玉就飘在那片虚空里，低头看着。
看着那个自己，双目紧闭，嘴唇是泛着死气的灰白。
各种粗细不等的软管像毒蛇般缠绕着她的身体，连接着那些发出单调“滴滴”声的冰冷仪器。
它们曾经竭力嘶吼，如今也归于沉寂，只剩屏幕上一道令人心寒的直线。然后，
她看见了司眠。他趴在那个早已失去温度的躯体上，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
像是濒死野兽最后的挣扎。那哀嚎是从肺腑最深处撕裂出来的，不成调，
只剩下纯粹的、碾碎一切的痛苦。昂贵的手工西装布料被揉得不成样子，沾满了泪痕与褶皱。
小玉怔怔地看着。魂魄没有心脏，却感觉那个位置在一阵阵地抽搐、发凉。
她想起不久前的混乱。小夭，司眠那个家世相当、分了手却依旧纠缠不清的前女友，
哭得梨花带雨，扯着司眠的袖子诉说委屈；司眠眉头紧锁，满脸的不耐与疲惫。
那杯被小夭递过来，号称“释前嫌”的酒，在私人会所迷离的灯光下泛着不祥的色泽。
她当时是怎么想的？哦，想着这俩人明明家族利益盘根错节，何必闹得如此难堪？
想着自己是小夭的闺蜜，又是司眠身边唯一能说几句真心话的“自己人”，这浑水，
她蹚得理所当然。于是她一把抢过，
带着她那点被司眠圈子里人笑话过无数次的、不合时宜的“侠义”，仰头灌下，
还笑着拍了拍两人的肩：“行了行了，多大点事，看你们别扭的。”那酒，
灼烧一路从喉咙滚进胃里。然后便是天旋地转，内脏像是被无数只手生生攥住、搅碎。
模糊的视线里，是司眠骤然变色的脸，和小夭惊慌失措的眼神。
最好的医疗团队是司眠动用人脉和财富弄来的，他能调动全球资源，似乎能买命。
但买不回她的。他还在病床前，握着她的手，给两人戴上那枚璀璨却冰冷的订婚钻戒，
声音嘶哑地对着所有前来探视的、那些衣香鬓影的人们宣布，他订婚了，
和面前这个快要死去的女人。他说，她是这辈子唯一一个不图他司家什么，
真心实意、毫无保留护着他这个人的人。小玉看着他那张英俊却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试图从中找出一点除了愧疚、补偿和失去唯一净土后的疯狂之外的东西。没有，或许有，
但她分不清了。她像往常无数次那样，下意识地伸出手，
想去揉揉他那头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硬发，想像哥们儿那样笑着说：“没事，挺你。
”手指却直直地穿了过去，穿过他浓密的发丝，触不到一丝实感。她愣了愣，
随即无声地笑了，笑容透明而悲伤。魂魄开始变得轻盈，像是要融化在这片空气里。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哭得几乎晕厥的男人，用尽残存的意念低语，
也不知他能否听见：“司眠，如果有下辈子……我们从小就在一起，好不好？
”“我来……护你一辈子。”黑暗，温暖，包裹着全身。随即是巨大的挤压感，
然后是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肺叶，激起一阵响亮的啼哭。不，不是她在哭。
小玉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许久，才慢慢聚焦。映入眼帘的不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
而是印着浅色小花的墙纸，头顶是淡黄色的、带着云朵吊饰的吊灯。她动了动手脚，
发现它们变得异常短小、胖乎乎。“宝宝醒了？哎哟，奶奶的小心肝。
”一张慈祥的脸凑了过来，满是皱纹，却笑容温暖。是她的奶奶，
早在她初中时就已过世的奶奶。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几天后，
在逐渐熟悉了这具缩小版的、行动不便的身体，听着父母年轻了许多的声音，
看着日历上那个倒退了许多年的日期后，小玉终于确认了一个事实——她回来了。
回到了六岁这一年。命运给了她第二次机会。
这个认知让她沉寂的魂魄像是被注入了滚烫的岩浆，剧烈地燃烧起来。司眠！
司眠现在在哪里？她开始用这具小身体所能做到的一切方式，旁敲侧击地向父母打听。
司家是本地望族，司眠的父亲更是有名的富商，产业庞大，打听并不难。“司家那个大儿子？
听说性子有点孤僻，不太跟人来往……唉，也是可怜，他妈去世后没多久，家里就进了新人，
又添了个小的，那孩子在那大宅子里，
怕是……”妈妈一边给她挑选明天去幼儿园要穿的小裙子，一边略带唏嘘地随口说道。
小玉的心猛地一沉。她记得司眠后来零碎提过，他七岁那年，母亲因病去世不到一年，
父亲就娶了门当户对的新妻子，很快有了新的、更受宠爱的儿子。
他就像个多余的、不合时宜的旧物，被遗忘在那座空旷、华丽却冰冷的大宅深处，
由保姆照料，物质不缺，却无人问津。她必须找到他！机会在一个午后降临。
那个被称为“儿童乐园”的、位于别墅区边缘的公共小花园，
实际上是孩子们自发形成的社交或欺凌场所。小玉被邻居家的小姐姐带着去玩沙坑，
还没走近，就听见了一阵喧哗和嘲弄。“没妈管的！你爸都不要你了吧！”“看他穿得，
啧啧，家里那么多钱，还穿旧衣服，肯定是后妈给的！”“把你那个模型交出来！看着挺贵，
你不配玩！”“按住了！看他那死样子就不爽！”小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她挣脱小姐姐的手，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就在那片精心修剪过、却依旧显得冷漠的草坪上，
几个穿着不俗的男孩正把一个人压在地上。被压着的那个孩子，
穿着看似简单、实则材质极佳但明显有些陈旧的英伦风小针织衫和卡其裤，
只是此刻针织衫被扯得变形，裤子膝盖处沾满了草屑和泥土。他瘦得厉害，被人反剪着双手，
脸被死死按在草地上，一侧脸颊贴着地面，蹭脏了，但那双眼睛，因为消瘦显得格外大，
此刻瞪得滚圆，里面没有泪，只有一片狼一般的凶狠，和深不见底的、与年龄不符的绝望。
是他！纵然面容稚嫩，衣着不同，小玉也在一瞬间就认出了他。那种浸入骨髓的孤独和倔强，
独一无二。那是七岁的司眠。比她在病床上看到的那个崩溃的男人，更让她心如刀绞。
“放开他！”一声清脆的、带着奶气的怒喝，连小玉自己都愣了一下。那些施暴的孩子，
多半也是这个圈子里的，闻声回头，
看到一个扎着精致羊角辫、穿着某奢侈品牌童装线当季新款连衣裙、粉雕玉琢的女孩，
正叉着腰，气鼓鼓地瞪着他们。为首的那个胖男孩，家里似乎也是做地产的，
嗤笑一声：“哪儿来的小丫头，滚开！别多管闲事！”小玉心里怕得要命，
这具小身体在这些被惯坏的半大孩子面前毫无优势。但她不能退。她深吸一口气，
努力让自己显得更有底气：“我数三下！再不放开他，我就叫我爸爸来了！
我爸爸认识你们爸爸！”她抬出了家长，这是孩子们世界里最直接的威慑。
孩子们果然互相看了看，有些犹豫。胖男孩似乎觉得为了一个被排挤的司眠，
惹来家长过问不划算，悻悻地松了手，朝地上的司眠踢了一脚沙子：“算你走运！
下次再敢用那种眼神看我们，要你好看！”一群人呼啦啦跑了，留下几句低低的咒骂。
空旷的花园里，只剩下趴在地上剧烈喘息、浑身狼狈的小司眠，和站在几步外，
心脏怦怦直跳的小玉。阳光透过高大的乔木洒下斑驳的光点，却驱不散那股寒意。
小玉慢慢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他立刻像受惊的刺猬一样，猛地蜷缩起来，
抬起那双布满血丝和深刻警惕的眼睛瞪着她，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威胁般的呜咽，
像一只守护着自己最后领地的小兽。小玉的心软成了一滩水。她看到的不是富贵，
而是这富贵包裹下的无尽荒凉。她努力露出一个最友善、最温暖的微笑，
朝他伸出自己白白嫩嫩、戴着精致小手链的小手，声音放得轻轻的，
像怕惊扰了易碎的梦境：“你没事吧？以后……以后我保护你，好不好？
”小男孩死死地盯着她，那目光锐利得几乎要刺穿她。
他脸上混合着草屑、泥土和屈辱的痕迹，狼狈不堪，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里面翻涌着怀疑、戒备，
还有一丝被深深压抑的、连他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觉的、对温暖的渴望。过了好久好久，
久到小玉举着的手都有些发酸，他才极轻微地、沙哑地开口，
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为什么？” 他不懂，这个看起来和他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光鲜亮丽得像个小公主的女孩，为什么要靠近他这片泥泞。
小玉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带着伤痕的眼睛，里面的绝望和孤独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她没有收回手，反而将笑容绽得更大些，露出刚刚换牙期缺了一颗的门牙，看起来有点傻气，
却无比真诚。“因为，”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你需要我呀。
”小男孩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这句过于直白而纯粹的话烫到了。
他看了看她干净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的小手，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脏污不堪、指甲缝里嵌着泥土的手指，下意识地把手往后缩了缩，
藏到了身后。小玉不由分说，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脸上的脏污，
用自己柔软的小裙子袖口尽管知道这裙子很贵，轻轻替他擦了擦颧骨上沾到的草屑。
他浑身猛地一僵，却没有躲开。那温热的、柔软的布料触感，
带着一股淡淡的、牛奶和阳光的干净味道，是他从未在那些欺凌他的同龄人，
或是家里那些恭敬却疏远的保姆身上感受到的。“疼吗？”她小声问，眼圈有点红。
不是装的，是真的心疼。心疼这个住在城堡里的孤独王子。司眠抿紧了苍白的嘴唇，
倔强地摇了摇头，但眼眶却不受控制地泛了红。“我叫小玉，住在那边，
靠近人工湖的那栋白色房子。”她自顾自地介绍起来，试图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叫什么名字呀？”“……司眠。”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司眠。”小玉认真地重复了一遍，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再次刻进灵魂深处，“很好听。以后，
我们就是朋友了！”从那天起，小玉成了司眠灰色世界里唯一一抹亮色，
一条甩不掉的、温暖的小尾巴。
天都会“碰巧”出现在他放学回家的那段林荫道上她知道司机通常只把他送到小区门口，
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家里厨师做的精致点心，或者托爸爸从国外带回来的昂贵巧克力，
一股脑儿塞给他。起初，司眠总是沉默地拒绝，或是等她走远后，才飞快地将东西捡起来，
紧紧攥在手心，像守护着什么珍宝。小玉也不在意，依旧每天雷打不动地出现，
叽叽喳喳地跟他说话，不管他回不回应。她跟他讲幼儿园的趣事，讲新看的动画片，
讲爸爸妈妈带她去了哪里玩，用她世界里所有的色彩，去涂抹他那片灰白。“司眠，
今天老师夸我故事讲得好啦！”“司眠，你看那只蝴蝶，翅膀是蓝色的诶！”“司眠，
我爸爸给我买了新的绘本，我们一起看好不好？”她的声音清脆活泼，
像敲击在冰面上的阳光，试图融化他周身的坚冰。慢慢地，司眠不再对她绷紧身体。
当她递过食物时，他会迟疑地、快速地道声谢，声音细若蚊蚋，然后接过。
当她在他身边说话时，他虽然依旧沉默，但会微微侧过头，表示他在听，那紧抿的唇角，
偶尔会泄露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柔和。改变发生在一个暴雨的傍晚。
小玉撑着一把明显过大的、印着卡通图案的雨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水里，
跑到司家那座气派却冰冷的大宅附近，她知道司眠经常独自一人从侧门进出。果然，
他孤零零地站在高大的罗马柱投下的阴影里，看着眼前如瀑布般的雨帘，
身上那件质地良好的小外套已经湿透，紧贴着单薄的身躯，嘴唇冻得发紫。
家里的保姆或者司机，显然又一次疏忽了他。小玉赶紧跑过去，费力地把大伞举高，
罩住他头顶那片小小的天空。“快进来！我们一起走！
”司眠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刘海和肩头那块深色的水渍，犹豫了一下。他认得她身上的牌子，
知道她那把伞可能比他现在全身的行头都贵。“走吧！”小玉直接拉住他冰凉的手腕，
那冰冷的触感让她心里一揪。那一路，雨声哗啦，两个小小的身影挤在一把伞下，
走得磕磕绊绊。小玉几乎把整个伞都倾向了司眠那边，自己的半边身子很快淋湿了，
冷得微微发抖。司眠察觉到了，默默地把伞推回去一些，小手紧紧攥着伞柄，指节发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