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年头一回听到“死亡是起点”这句话,是在老周的修表铺里。彼时,他正蹲在一旁,
静静看着老周用镊子夹起比芝麻还小的齿轮。那齿轮在台灯下晃出细碎的光,
落在老周布满老茧的指缝间,仿佛将过去几十年的时光都揉成了点点星子,忽明忽暗。
那天正值冬至,玻璃窗上凝着一层薄霜,霜花将窗外的梧桐枝勾勒成模糊的墨线。
修表铺里弥漫着旧木头与机油混合的暖香,墙角的煤炉上,
一把搪瓷壶“咕嘟咕嘟”地吐着白汽,壶身上“劳动最光荣”的红字已褪得只剩浅淡的印子。
季年是这儿的常客,倒并非他有许多表需要修理——他仅有一块公司年会发的电子表,
屏幕边角还磕出了缺口——只是偏爱铺子里这份静谧,爱看老周将那些走不动的旧表拆解,
又一点点拼凑出它们的“心跳”。“小季,你说人这一辈子,像不像块表?”老周忽然开口,
镊子悬在半空,齿轮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他的声音很轻,却压过了搪瓷壶的声响,
“有的人走得快,像火车头似的,没日没夜往前冲;有的人走得慢,跟老黄牛似的,
一步一步挪;还有的,走着走着就停了,不是零件坏了,是心里的弦松了。
”季年正摩挲着柜台上一块缺了表蒙的老怀表,表壳上刻着模糊的缠枝莲,纹路里嵌着黑灰,
像是攒了半辈子的心事。他抬头,正巧对上老周的目光——那目光中有种他读不懂的东西,
恰似深冬的湖面,表面结着冰,底下却藏着流动的暖意。“周叔,您这是修表修出哲学了?
”季年笑了笑,指尖划过怀表冰凉的边缘,“我以前总觉得,人没了就是没了,
跟表停了一样,扔了就完了。”老周也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两道深沟,把眼袋都压得垂了些。
他把齿轮轻轻嵌进表盘,动作慢得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不是哲学,是实话。
我修了四十年表,见过太多停摆的表。有块民国的珐琅表,主人家说扔了吧,表针都锈死了,
我偏不。泡在煤油里泡了半个月,用细针一点点挑锈,最后不也走起来了?”他顿了顿,
拿起擦表布轻轻擦拭着怀表壳,布纤维勾住表壳的划痕,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人也一样,没了不是终点,是换个地方上弦。死亡啊,是起点,
这辈子就是酝酿——跟酿酒似的,得泡透、蒸熟、发酵,少一步都成不了好酒。”“酝酿?
”季年皱眉,指腹无意识地抠着怀表的缝隙。他想起上个月刚离世的外婆,
外婆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呼吸越来越微弱,最后像块没电的电池,彻底没了动静。
那天他守在床边,眼睁睁看着心电监护仪上的线变成直线,
耳边充斥着护士收拾器械的叮当声,只觉得整个世界都空了——空得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
一下下撞得胸口生疼。“周叔,我外婆走的时候,我没觉得是酝酿。我就觉得,
她这辈子就这么完了,种的菜、养的鸡、晒的被子,都没人管了。”老周放下手中的表,
把怀表轻轻推到季年面前,表壳上的缠枝莲在灯光下隐约显出红色。“你外婆种的菜,
是不是给邻居送过?养的鸡,是不是给放学的孩子留过鸡蛋?冬天晒的被子,
是不是总给你外公铺最暖的那层?”他的声音很柔,如同搪瓷壶里倒出的温水,
“这些不是‘完了’,是她酿的酒。邻居记得她的好,孩子记得她的鸡蛋,
你外公记得她晒的暖,这些东西会跟着她走,到了下一个起点,还是她的底色。
”季年愣住了。窗外的霜花似乎在这一刻融化了些,透进一缕微弱的天光,
落在怀表的缠枝莲上,让那朵快褪成灰的花,突然有了点生气。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
突然落进了他心里,带着点痒,又带着点沉甸甸的分量——如果死亡是起点,
那人生这几十年,到底在酿什么?那天离开修表铺时,老周把那块怀表塞给了他,
说“拿着吧,也算个念想”。季年把怀表揣在棉袄内袋里,贴着心口,走在结了冰的巷子里,
竟觉得那冰凉的金属壳,也渐渐有了温度。季年在一家做办公用品的公司做行政,
每天的工作无非是打印文件、整理报表、帮领导订机票酒店,日子过得像台复印机,
重复又乏味。以前他总觉得这样的日子没意思,像是在浪费生命——早上挤地铁时被人推搡,
中午吃着寡淡的外卖,晚上加班到深夜,回家路上连路灯都暗了半截。可自从听了老周的话,
他开始留意那些以前忽略的细节。打印文件时,同事张姐会顺口说句“谢谢小季,
今天的文件急用,多亏你了”,声音里带着刚冲完奶茶的甜暖;整理报表时,
他会把数据排得整整齐齐,连小数点后的位数都对齐,看着那些规整的数字,
心里会生出一点微小的满足,像把乱作一团的线,慢慢理成了绳;帮领导订机票,
他会特意查天气预报,要是目的地下雨,就多订一把折叠伞,
夹在机票文件夹里——上次王总去南方出差,拿到伞时愣了愣,说“小季心细”,
那语气里的赞许,让季年开心了好几天。这些小事,以前他觉得是无关紧要的琐碎,
现在却觉得,像是在为“酝酿”添点料。就像酿酒时,要在粮食里加些酒曲,不多,
却能让酒更有味道。有天晚上,季年加完班,走在回家的路上。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路边的小吃摊冒着热气,烤串师傅的扇子“呼嗒呼嗒”响,油脂滴在炭火上,
溅起细小的火星。他买了两串烤面筋,站在摊边吃,看着烤串师傅熟练地翻面、撒料,
手腕上的银镯子晃来晃去。“师傅,您这烤串摊摆了多少年了?”季年随口问。“十五年咯!
”师傅笑着说,眼角的细纹里沾了点炭灰,“以前在别的巷口,后来拆迁,就挪到这儿了。
好多老顾客,跟着我挪了三个地方。”他拿起一串烤好的面筋,递给季年,“你尝尝,
今天的酱放得刚好,不咸不淡。”季年咬了一口,面筋软乎乎的,酱香味裹着芝麻的脆,
在嘴里散开。他突然觉得,烤串师傅这十五年,也是在酝酿。每一串的火候、每一勺的酱料,
都是他酿的酒,酿出了老顾客的牵挂,酿出了自己的日子——虽然平凡,却扎实。
回家的路上,他路过一家便利店,店员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每次季年来买东西,
她都会笑着说“慢走”。那天季年买了瓶热牛奶,小姑娘递给他时,突然说“哥,
你上次帮我捡的笔,我还没谢谢你呢”。季年愣了愣,才想起上周来买水时,
帮她捡了支掉在货架底下的笔。这么小的事,她居然记到现在。走在楼道里,
季年摸着内袋里的怀表,突然明白老周说的“酝酿”是什么了。不是要做惊天动地的大事,
而是把每一件小事都当成酿酒的料,把温暖、牵挂、认真都揉进去,慢慢发酵。这些东西,
不会随着生命结束而消失,会跟着人,走向下一个起点。春天的时候,
老周的修表铺来了个常客,是位七十多岁的时老太太。时老太太每次来都带着一块旧手表,
表壳是银色的,表带断了,用红绳系着,表盘上还有一道深深的划痕。
她每次来都坐在铺子里的小凳子上,把手表放在柜台上,说:“麻烦周师傅再看看,
说不定还能修呢。”老周每次都会耐心地把手表拆开,用放大镜仔细查看一遍零件,
再原封不动地装回去,说:“老嫂子,这表是五十年代的上海牌,零件早停产了,不好配。
不过您要是想它了,就拿来我帮您擦擦,看看也舒服。”时老太太每次都点点头,
坐在小凳子上,看着老周擦表,絮絮叨叨地说起她老伴的事。“他年轻的时候是火车司机,
跑京沪线的,总戴着这块表,说开车不能差一秒。有一次下大雨,铁路被冲坏了,
火车晚点了两个小时,他在驾驶室里急得满头汗,一直盯着这块表,说‘得把时间赶回来,
不能让乘客等急了’。”她说这些话时,眼睛会亮起来,像落了星光,“后来他退休了,
还总戴着这块表,说习惯了。直到他走的前一天,还跟我说‘你把表收好,以后想我了,
就看看’。”季年有时候会在旁边听着,
听时老太太讲那些过去的事——老伴第一次带她坐火车时,
偷偷在她包里塞了块糖;退休后两人在院子里种了棵桃树,
每年春天都开得满院粉;老伴走的那天,手里还攥着这块表,
指腹磨着表盘上的划痕——那划痕是有次搬东西时,表被撞在门框上弄的,
老伴心疼了好几天。有一次,时老太太说完话,突然问季年:“小季,你说他是不是还在啊?
是不是还在开火车,戴着这块表?”季年看着她眼里的期待,心里有点酸,又有点暖,
“时姨,肯定在。他这辈子把乘客都安全送到地方,把您照顾得好好的,这些都是他酿的酒,
现在啊,他带着这些酒,去下一个起点开火车了,说不定还在等您呢。”时老太太笑了,
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盛开的菊花。“你说得对,他肯定在等我。等我走了,
就能坐上他开的火车,跟他一起走了。”那天时老太太走后,老周对季年说:“你看,
人这一辈子,哪有什么‘单薄’的?时老太太的老伴,看着是个普通的火车司机,
可他心里装着乘客,装着家,装着一辈子的认真。这些东西揉在一起,就是复杂的人,
复杂的人生。而这些复杂,都是酝酿的料,酿出来的酒才够味。
”季年想起自己以前总觉得人生太简单,无非是生老病死,可现在才明白,人生的复杂,
藏在每一个“在意”里——在意乘客的等待,在意爱人的笑容,在意一块旧表的温度。
这些“在意”缠在一起,就成了人生的底色,成了酝酿的力量。夏天的时候,
季年换了份工作,去了一家公益组织,专门帮山区的孩子捐图书。工作比以前忙多了,
要联系出版社要捐赠的图书,要整理图书的分类,要去山区送书,有时候还要熬夜写报告。
但他觉得很开心,每次看到山区的孩子拿到图书时眼里的光,他就觉得,自己做的事,
是在为这些孩子的未来酝酿,也是在为自己的生命酝酿。第一次去山区送书时,
他们去的是一个叫“核桃沟”的村子,学校在半山腰,路很难走,车子开不上去,
只能靠人扛。季年和同事们扛着书,走了两个多小时的山路,汗湿透了衣服,
肩膀被书箱磨得又红又疼。但当他们把书搬进学校的小图书馆——那其实是一间旧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