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阎老抠
熊拓海刚跨进院门,裤脚就被人拽住了 —— 前院张家的虎娃踮着脚,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网兜里的苹果,鼻涕泡在暮色里亮晶晶的:"海哥,这苹果红得跟俺娘剪的窗花似的!
"七八个光脚的孩子立刻围拢过来,补丁摞补丁的裤腿扫过满地槐叶。
十三岁的顺子眼尖,己经盯上了网兜里最大的那颗:"去年俺爸从单位分了二两半苹果,俺娘切成八瓣,俺舔了舔核儿,甜得半夜睡不着觉!
" 他伸出的手指悬在半空,袖口露出冻得通红的手腕。
熊拓海侧身避开伸来的小手,帆布背包带勒得肩膀发疼。
这些孩子他有模糊印象 —— 虎娃总爱偷摘三大爷家的石榴,顺子的父亲在电车厂开铛铛车。
他将网兜举过头顶,苹果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红光:"小崽子们听着,这苹果是给俺妹的 考题 ,谁要碰坏一个,明儿就去替她抄十页俄语单词!
" 这话半真半假,却唬得孩子们纷纷缩手,虎娃甚至往后退了半步。
忽听得 "叮铃" 一声,西厢房台阶上的白瓷水壶被碰倒了。
戴金边眼镜的阎埠贵正弯腰捡壶,藏青布衫洗得发透,领口磨出的毛边在煤油灯下泛着灰白。
他小眯眼在熊拓海的网兜上扫了两圈,镜片闪过一丝光,突然提高嗓门:"哎哟!
这不是拓海吗?
三年没见,长得比咱院的老槐树还壮实喽!
"熊拓海记得这声音 —— 前世看剧时,三大爷阎埠贵总能把 "吃别人" 三个字说得像唱曲儿。
此刻对方正用竹夹子夹起水壶,壶嘴还滴着剩茶水,显然是用洗过菜的水在浇他那盆半死不活的茉莉。
"三大爷您好。
" 熊拓海侧身让道,故意把网兜往身后藏了藏,"刚下火车,正打算回家看看我妈。
"阎埠贵却突然放下水壶,布鞋在青砖上蹭出 "刺啦" 一声响。
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视线精准落在网兜上:"瞧瞧这话说的,你妈盼你盼得眼都望穿了!
" 话音未落,人己经窜进东厢房,棉鞋底带起的风卷得槐叶乱颤,"他刘婶!
拓海回来啦!
扛着半座花果山回来啦!
"里屋传来搪瓷盆落地的声响。
熊拓海看着三大爷弓着背的背影,突然想起前世剧中他偷拿傻柱饭盒的场景 —— 这老爷子跑起来腰板挺得溜首,比在队列里看齐还标准。
刘茵的蓝布衫还沾着糊火柴盒的面糊,手里攥着半块没洗完的肥皂就冲了出来。
月光照在她鬓角的白发上,比火车站分别时又多了几缕:"儿啊......" 话没说完,喉间就哽住了,粗糙的手掌在熊拓海军装前襟上反复摩挲,像要确认这是不是三年来无数次梦见的场景。
中院突然传来竹帘掀动的声响。
王大妈端着半拉窝头探出头,张婶的二八自行车铃铛紧跟着响起来,就连总躲在北屋看书的许老师,也扶着门框往这边瞧。
暮色里飘来煤炉的硫磺味,混着谁家熬白菜的香气。
"瞧瞧这小伙儿,比他爹当年还精神!
" 王大妈的棉裤补丁摞着补丁,却特意在袖口别了朵自制的红绒花,"在部队没少扛枪吧?
婶子给你留了半块蜂糕,明儿晌午来拿!
"熊拓海刚要开口,阎埠贵突然挤到跟前,指尖虚虚点着网兜:"拓海啊,不是三大爷多嘴,这苹果可得收好了。
前儿个后院老马家的枣儿刚熟,转眼就被扒了个精光 ——" 他故意拖长声音,小眼睛在围观人群里扫了一圈,"现如今这世道,馋嘴的猫可不少。
"刘茵这才注意到儿子手里的网兜,连忙接过来说:"快进屋,锅里还煨着白菜豆腐汤。
" 转身时又对着围观人群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水光:"他三大爷说得对,咱可不能亏待了孩子......"熊拓海跟着母亲往屋里走,余光瞥见阎埠贵正蹲在地上捡刚才碰倒的水壶,指尖飞快地在地上划拉 —— 那里滚落着一粒苹果皮,不知是哪个孩子刚才蹭掉的。
老爷子吹了吹皮上的浮灰,竟放进了自己中山装的口袋里。
堂屋的灯泡只有 15 瓦,却把母亲的影子拉得老长。
熊拓海看着她往土灶里添煤块,蓝布衫下的肩胛骨清晰可见,突然想起火车上楚恒说的话:"你们南锣鼓巷的大杂院,人比咱连队的炊事班还热闹。
" 此刻窗外传来虎娃娘呵斥孩子的声音,张婶在跟三大爷争论谁家的煤炉占了公共地界,煤烟混着石榴花香钻进窗缝,倒比前世售楼处的中央空调更让人踏实。
"洗把脸吧。
" 刘茵递来半块冻成硬块的胰子,铝盆里的水冒着热气,"你妹去街道办帮王大爷抄电表了,待会儿就回来。
" 她突然盯着熊拓海的右眉尾,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道淡红的疤痕,"在部队吃了不少苦吧?
"热水烫得脸颊发疼。
熊拓海看着盆里晃动的灯影,听见中院阎埠贵正在跟王大妈掰扯:"刚看见拓海带了至少五斤苹果,这孩子孝顺,知道他妹爱吃......" 话尾突然含糊,大概是转身时被门槛绊了一下。
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十五岁的李楠推门进来,辫梢还沾着铅笔灰:"哥!
" 她一眼看见桌上的网兜,指尖悬在半空又缩回,校服袖口露出半截磨破的白手套 —— 那是用父亲的旧手套改的。
熊拓海突然想起火车上没舍得吃的苹果,此刻正躺在搪瓷盆里,被母亲擦得锃亮。
煤炉上的水壶开始 "咕嘟咕嘟" 响。
熊拓海看着妹妹小心翼翼地把苹果往瓷罐里码,母亲在旁边絮絮说着院子里的变化,突然听见前院传来阎埠贵的咳嗽声,伴随着竹帘轻响 —— 他大概是来确认苹果是否真的收进了柜子。
夜色渐深,西合院的灯次第熄灭。
熊拓海躺在吱呀作响的木床上,听着窗外三大爷家的收音机传来《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突然想起前世在售楼处背的楼盘说辞:"稀缺市中心西合院,人文底蕴深厚......" 此刻身下的硬板床硌得腰背痛,却比任何真皮沙发都更真实。
右眉尾的疤痕隐隐发紧。
他摸了摸藏在棉裤暗兜里的转业费,想起白天在火车站看见阎埠贵帮楚恒搬行李时,偷偷往自己帆布包里塞了半块压缩饼干 —— 那饼干包装纸上的牙印,分明是被人啃过的。
煤炉的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熊拓海望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突然笑了 —— 这充满算计与烟火气的西合院,不正是他新的战场吗?
那些盯着苹果的小眼睛,那些藏在客套话里的算计,还有母亲鬓角的白发,妹妹磨破的手套,都在提醒他:这一世的方向盘,得握得更紧些。
窗外传来野猫偷喝三大爷家剩茶水的响动。
熊拓海翻了个身,军大衣裹住的身体渐渐暖起来。
1961 年的秋夜,就这样在阎埠贵的咳嗽声、李楠的翻书声、母亲的针线声中,慢慢沉入了老槐树的影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