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叙天刚亮就爬起来,里间木柜的锁转了两圈,他捧着那本夹了残纸的《星象初解》蹲回桌旁,指尖捏着书页边缘翻了翻——银粉星点被压得实,倒没蹭掉多少,只是那些歪扭的纹路,迎着光瞧,竟隐隐能看出点连贯的意思,像条被掐断的河,顺着纸边往缺角处淌。
“温老板,开门咯!”
巷口传来老张头的吆喝,温叙手忙脚乱把书塞回柜里锁好,刚首起身,就见老张头扛着个半旧的木箱站在门口,箱盖没盖严,露着里头几本线装的医书。
“昨儿收书顺带捡的,瞧着纸页干净,给你送来瞅瞅。”
温叙迎上去接了箱子,往桌角一放,刚要开箱子,眼角瞥见巷口拐进来个人影——墨色劲装,腰间红牌,不是楚琢是谁。
他手顿了顿,老张头倒先看见了,“这位是?”
“来寻东西的客官。”
温叙含糊应着,抬眼时楚琢己走到门口,他今早像是换了身衣裳,袖口沾着点未干的墨痕,瞧着比昨日松快些。
“温老板。”
楚琢先开了口,目光扫过桌角的木箱,“没打扰你?”
“不打扰,刚收了箱旧书。”
温叙往旁边让了让,“进来坐?
今早烧了新茶。”
楚琢应了声,抬脚跨进门时,腰间木牌又轻轻碰了下门框,这次温叙听真切了,那“叮”的一声里,竟裹着点极细的嗡鸣,像蜂翅振了振。
他没敢多问,转身去里间拿茶杯,刚拎起茶壶,就听见外间老张头“咦”了一声:“这位客官,你腰间这牌……”温叙端着茶杯出去时,正见楚琢指尖压在木牌上,老张头盯着那牌皱着眉,见他出来,咂了咂嘴:“前几年我在城北见过类似的,那会儿是个带刀的官爷,腰上也挂着块红牌,就是纹路不一样。”
楚琢没接话,只把木牌往衣襟里塞了塞,温叙赶紧把茶递过去打岔:“老张头你看错了吧,这就是块普通木牌。”
又转头问楚琢,“今儿再过来,是还想再翻翻书?”
“嗯。”
楚琢接过茶杯,指尖没碰杯壁,只捏着杯沿,“昨儿许是漏了,再瞧瞧。”
老张头本还想多问,被温叙塞了块刚买的芝麻糕推到门口:“您先回,这箱子书我留着了,钱晚点给您送过去。”
把人送走了,才回身见楚琢正蹲在昨天那堆旧书旁翻,指尖在一本《草木考》上停了停。
“这书是前儿收的,讲南边的花草,没什么特别的。”
温叙凑过去看了眼,见楚琢指尖在书脊上划了划——那书脊上有道浅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刮过,带着点极淡的绿,倒跟他调浆糊用的凝灵草碎末一个色。
“你修书用的浆糊,”楚琢忽然抬头,“掺了东西?”
温叙心里咯噔一下,含糊道:“就……掺了点晒干的草药,师父教的,说能粘得牢。”
楚琢“哦”了一声,没再追问,继续翻书。
温叙蹲在他旁边,手不自觉摸向怀里的竹牌——楚琢昨儿留的那块,竹纹里好像也沾了点绿,只是他前儿没在意。
两人沉默着翻了半个时辰,楚琢翻完了桌角的书,又去看靠墙的书架。
温叙趁机打开老张头送的木箱,里头几本医书倒真干净,只是最底下压着本《南疆杂记》,封皮上沾了块黑泥,他拿布擦了擦,泥块掉下来,露出底下个小小的“琢”字,刻得极浅,像用指甲划的。
“楚琢。”
温叙扬声喊了句,把书举起来,“你瞧瞧这个?”
楚琢从书架旁转过身,目光落在那“琢”字上时,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他走过来拿起书,指尖摸过那字,“这书你从哪来的?”
“老张头刚送的,说是昨儿收的。”
温叙瞧他神色,“这字是你刻的?”
楚琢没答,翻了翻书页——书里夹着片干了的紫叶草,叶尖压着半张撕碎的纸条,纸条上只有两个字:“西市”。
他捏着纸条的指尖紧了紧,抬眼时看向温叙:“老张头常去哪些地方收书?”
“城西多些,偶尔也去城北败落的宅院。”
温叙见他神色严肃,心里猜着这书怕是跟他要找的残纸有关,“怎么了?
这书有问题?”
“没什么。”
楚琢把纸条折好塞进怀里,把书放回桌上,“这书我买了,多少钱?”
“不用不用。”
温叙摆摆手,“要是能帮你找着东西,送你也成。”
楚琢看了他一眼,没再推,只把茶杯里的茶喝了大半:“老张头在哪住?
我去问问他这书的来路。”
“我带你去吧,他住巷尾第三家,怕你找不着。”
温叙说着就往外拿围裙,刚系上,就见楚琢盯着他桌角的浆糊碗——碗边还沾着点凝灵草碎末,绿得显眼。
“你那草,”楚琢忽然开口,“叫什么?”
“凝灵草。”
温叙没多想,顺口答了,“师父留下的,说是只在北境长。”
楚琢指尖顿了顿。
北境的凝灵草,只有碎星谷后山有,寻常人根本认不出,更别说拿来调浆糊。
他看温叙的眼神多了点探究:“你师父……是北境人?”
“不知道。”
温叙系围裙的手停了停,“师父没说过他的来路,只说我捡来那年,他刚从北边过来。”
他是被师父在城门口捡的,那会儿才三岁,师父没提过他的亲爹妈,也没提过自己的过往,就守着这书斋教他认字修书。
楚琢没再问,只点了点头:“走吧。”
两人并肩往巷尾走,日头晒在背上暖烘烘的。
温叙没话找话,问他昨儿去没去别的书铺,楚琢答了句“去了三家,都没见”,又反问他:“你修书时,就没见过类似的银粉残纸?”
“没呢。”
温叙含糊应着,心里却打鼓——他怀里这张算不算?
只是楚琢瞧着太郑重,他怕贸然拿出来,说不清这纸的来路。
到了老张头家门口,温叙刚要敲门,就见老张头的婆娘慌慌张张从里头跑出来,撞了温叙一下:“温老板?
快!
老张头他……他今早去城西收书,到现在没回来,刚有人说城西废园那边出事了!”
楚琢眉峰一紧,没等温叙开口先问:“废园?
哪个废园?”
“就城西头那座,前几年住过个当官的,后来犯事抄家了,就荒着了。”
老张头婆娘急得抹眼泪,“今早老张头说去那附近收书,这都晌午了还没回来……”温叙心里也沉了沉,刚要说话,就见楚琢转身往巷口走:“我去废园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
温叙赶紧跟上,“我熟路。”
楚琢没拦他,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巷口,往城西走。
街上人来人往,楚琢步子快,温叙小跑着才跟上,瞥见他腰间红牌随着步子晃,忽然想起老张头说的“带刀官爷”,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官府的人?”
楚琢脚步没停,过了会儿才含糊道:“算是吧。”
温叙没再问,心里却更犯嘀咕——官府的人找半张旧纸做什么?
还追得这么急。
城西废园离得不远,越往前走,行人越少,到了园门口,只见两扇朱漆大门歪歪扭扭挂着,门楣上“苏府”两个字被刮得只剩个边。
楚琢先跨进门,温叙跟在后头,脚刚踩进院子,就听见草丛里“咔”的一声——像是踩断了什么东西。
他低头一瞧,心猛地揪紧了——是半块芝麻糕,跟他今早塞给老张头的那几块一个样。
“老张头肯定来过这儿。”
温叙捡起芝麻糕,抬头往院子里看,只见正屋门虚掩着,窗纸破了个洞,隐约能看见里头有影子晃。
楚琢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从腰间摸出柄短刀——刀身窄,亮得晃眼,竟不是官府常用的制式。
他往正屋挪过去,温叙捏着芝麻糕跟在后头,心跳得咚咚响。
刚到窗下,就听见屋里有人说话,声音压得低,却狠:“……那残纸到底在哪?
不说就别想走!”
是老张头的声音,带着哭腔:“我真不知道!
那书是我从个拾荒的手里收的,他说在这园子里捡的……”温叙心里一紧,刚要往里看,就见楚琢猛地踹开门——屋里光线暗,只见两个穿灰衣的汉子正把老张头按在地上,其中一个手里还拿着根木棍,眼看就要往下打。
“住手!”
楚琢喝了一声,短刀出鞘,寒光扫过去,那两个汉子愣了愣,转头见是他,脸色骤变:“是你!”
“把人放了。”
楚琢往前走了两步,腰间红牌露出来,那两个汉子对视一眼,竟没动,反倒往老张头身后退了退,其中一个阴恻恻笑了:“碎星谷的人怎么追到这来了?
那残纸……”话没说完,楚琢己经动了。
温叙只觉眼前黑影一晃,短刀“噌”地划过去,带起阵风,那两个汉子还没来得及举木棍,就被刀柄敲中了后颈,“咚”地倒在地上。
楚琢俯身探了探两人鼻息,回头对温叙道:“晕了。”
又去扶老张头,“老张头,你没事吧?”
老张头吓得脸发白,抖着嗓子指了指墙角:“书……书在那儿!
我收的那几本,都被他们翻出来了!”
温叙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墙角堆着几本旧书,正是老张头昨天送来的那些,只是最顶上那本《南疆杂记》被翻开了,书页上压着张纸——银粉星点,歪扭纹路,竟跟他夹在书里的那半张,是一对!
楚琢伸手去拿,指尖刚碰到纸边,院外忽然传来马蹄声,得得地往这边来,还夹杂着人喊:“快!
就在这废园!”
楚琢脸色一变,把两张残纸往怀里一塞,对温叙道:“带老张头先走!
从后墙翻出去!”
又指了指地上晕过去的汉子,“别让人看出痕迹!”
温叙没多问,赶紧扶着老张头往屋后走。
后墙不高,他先把老张头推上去,自己刚扒住墙头,就听见前院传来马蹄落地的声音,有人喊:“楚校尉!
找到你了!”
他心里“啊”了一声——原来楚琢是校尉?
刚翻过墙落地,就听见墙内楚琢应了声“何事”,声音听着稳,却带着点急。
温叙不敢多留,扶着老张头往巷口走,走了几步回头看,只见废园上空的日头被云遮了点,竟隐隐又有了点要落雨的意思。
怀里的竹牌硌着掌心,温叙摸了摸,忽然想起楚琢没拿那本《南疆杂记》——书还落在墙角呢。
他咬了咬唇,心里打定主意:等把老张头送回去,得再去趟废园。
那书里说不定还有别的线索,楚琢没拿,他得替他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