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女友的,领了一首没穿,你穿正合适。”
他锁好柜门,斜倚在柜边看着江音,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江音望着那套没拆封的衣服,又抬眼看向沈禾,话在舌尖滚了几圈,终究还是问了出来:“你怎么知道她的衣服我穿就合适?”
“你俩除了长相和头发不一样,身量都差不多。”
江音心里盘桓了好一会儿,终究抵不过对井下世界的好奇,还是决定换上。
“那你不出去,我怎么换?”
“五分钟,我在外面等你。”
“我是女生,换衣服哪有那么快!”
“西分五十五秒。”
“……”沈禾说完便转身出了门,江音听见他在外头跟其他工友打招呼的声音,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更多的是无奈——这人怎么这样。
幸亏自己是独生女,不然摊上这么个哥哥,怕是要天天拌嘴。
还真让沈禾说中了,江音换上工作服一试,除了袖口稍紧些,竟出奇地合身。
她刚拉好拉链,沈禾就推门进来了,江音吓了一跳,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
“我没叫你,你怎么就进来了!”
“刚好五分钟。”
沈禾打量着她,伸手拧了拧头盔后面的旋钮,轻轻扣在她头上,不大不小,正合适。
“我的眼睛果然是尺。”
“……”他又从抽屉里摸出一根布条,系在江音腰间。
“这是要干啥?”
江音满脸疑惑。
“挂头灯用。”
沈禾拿起那盏矿灯,灯泡与灯箱间连着根长长的线缆,他把布条穿过灯箱,牢牢系在她腰间,线缆顺着后背往上,贴着头盔凹槽绕到前面,灯泡正好卡在卡扣里。
“标准的矿工模样了。”
沈禾语气里带着点调侃。
“现在可以下井了吗?”
江音问。
沈禾上下打量她一番,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在另一个柜子里翻出一双靴子,也是新的,只是看不出尺码。
“把鞋换了,穿这个。
井下水多,别湿了脚。”
换好靴子,江音往镜子前一站,活脱脱一个小矿工了。
“走吧,领你下井开开眼。”
沈禾走在前面,这次步子放慢了些。
江音跟在后面,刻意留了段距离,生怕再撞到他身上。
从办公楼出来,爬上西十级台阶,选矿厂的噪音瞬间吞没了周遭一切,江音耳机里的音乐变得微不可闻,只剩下轰鸣的机械声在耳边冲撞。
皮带机纵横交错,上面铺满了深褐色的铁矿石,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井口边挨着机修厂、装备库,还有一间彩钢瓦房,门上贴着“检量室”三个字。
沈禾推开门,屋里摆着一张长椅、一张办公桌,墙上挂着一排带背带的红色盒子。
“这是自救器,关键时刻能救命。”
他摘下一个,挂在江音肩上,“不关键时刻,还能当凳子坐。”
“来新人啦?”
检量室里的大姐从窗口探出头问。
“不是,小新子他姑娘来矿上玩,我领她下井看看。”
沈禾一边在入井记录本上签字,一边应着。
“哎呀妈呀,小新子姑娘都长这么大了,头一回见呢。”
大姐笑着感叹。
江音有些不好意思地挥了挥手,手想往兜里插,才发现工装衣兜浅得可怜。
卷扬机的钢缆绳正往外抽动,摩擦着铁轨,发出沙沙的声响。
“还得等会儿。”
沈禾领着江音走进安全车值班室,里面烧着煤炉,暖意融融。
炕沿上坐着两个矿工,一个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眯着眼,另一个望着窗外发呆。
“下井?”
“嗯,下井。”
沈禾拿起桌上的旱烟盒,撕下一页烟纸,熟练地卷着烟。
抽旱烟的矿工看向江音:“你是新来的?”
“什么新来的,小新子姑娘。”
沈禾像是料到江音会害羞,抢先答了。
“不上学,咋跑这来了?”
“那个…我们学校社会实践,我来看看。”
江音脸颊发烫,这次不是害羞,是被炉火烧的。
“坐会儿吧小姑娘,安全车还得等会儿才上来。”
安全车是矿工出入井的必备工具,座椅像阶梯教室的座位一样层层排列,在斜井里行驶时,竟能让人觉得像在平地一般稳当。
江音坐在炉子边的椅子上烤火,听着沈禾和两个工人闲聊。
她看着沈禾叼着烟卷谈笑风生的样子,忽然觉得有种莫名的亲近——也说不上是亲近,更像是她想象中二十岁该有的鲜活劲儿。
她悄悄打开手机相机,按下快门。
照片里,沈禾站在炕边,叼着烟卷,眼睛眯着,右眼角的疤痕在烟雾里若隐若现。
没多久,屋外传来车轮与铁轨碰撞的哐当声,刚才发呆的矿工猛地站起身,戴上头盔,抄起对讲机。
“去吧小姑娘,跟这个大爷还有你沈哥下井。”
江音跟着两人走出屋子,冷风吹得她缩了缩脖子。
安全车有两节车厢,拿对讲机的矿工是司机,坐在第一排右边,左手握着车闸。
沈禾和江音坐在第二排,空间狭小,两人几乎是贴着的。
冬天里这样坐着倒也暖和,起码不觉得冷。
沈禾轻车熟路地抬腿上车,江音没坐过这东西,还以为像上轿车似的,折腾了好一会儿也没上去。
还是沈禾教她踩着踏板借力,才勉强爬上去。
“把车门关上。”
沈禾把烟头丢到雪地里,提醒道。
“哪有车门?”
“你旁边那根链子。”
“挂哪?”
“挂我脖子上。”
“……”链子挂好,安全车司机对着对讲机跟卷扬房发了指令。
“一路——”说完按下按钮,电铃“叮铃铃”响了三声,车子缓缓启动,向着井口深处驶去。
“一路”就是第一个中段,791中段。
这里每往下五十米就是一个中段,791井口一共有六个中段,***1中段叫“西路”。
再往下,就得先下安全车,往里走一段换另一辆安全车才能继续深入,下面两个中段又叫“盲斜”,那里的工人不属于云尾铁矿,是外包的工程队。
一进井口,江音就感觉风变得乱七八糟的,没个方向,忽冷忽热地往衣领里钻。
她不由得裹紧衣服,感受着这混乱的风,还有安全车晃动的节奏。
过了一分多钟,电铃“叮”地响了一声,安全车稳稳停在一处道口。
“下车。”
江音跟着沈禾跳下去,才发现这道口是斜的,铁轨在这里分了岔,一条继续向下,望不到尽头;另一条伸向791中段深处,也看不见尾。
下了斜坡,铁轨又分了岔,右边停着一台电机车,左边铁道旁是个硐室,里面放着一根长长的原木,朝上的一面被削得平平的,铺着层破被子。
硐室外墙贴着不少文件和图纸,看得江音眼花缭乱。
“现在就是井下了。”
沈禾从衣兜里掏出两个识别卡,这东西能让监控室知道每个矿工的位置。
“你想在这硐室里等我出来,还是跟我进去看看?”
“我…我都下来了,凭什么不跟你进去。”
江音接过识别卡,学着沈禾的样子夹在腰间的布条上,语气里带着点不服输。
沈禾钻进那台电机车,冲江音招了招手:“教你玩矿上最好玩的东西。”
他指着操作杆给江音讲解:“很简单,这是前后档,这是调速,这是刹车……”江音学得快,沈禾说得不慢,她却都记在了心里。
“你进来开,我给你举着电鞭子。”
“电鞭子”是根一米多长的细钢筋,末端缠着厚厚的绝缘胶带,另一端连着电缆线,线头是个钩子,用来挂在电机车上的架空线上。
江音个子小,钻进驾驶座倒灵巧,沈禾进去反而显得局促。
驾驶位是侧着的,往哪开就往哪瞅。
她挂好前进档,调好速度,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沈禾拿起电鞭子,往架空线上轻轻一戳,“滋滋”冒起蓝白色的火花。
江音不由得眯起眼,看着火花落在沈禾身上,好奇地问:“不会烫到吗?”
“烫不死。”
确定没问题后,他把电鞭子稳稳贴在架空线上,电机车缓缓开动起来。
井下果然多水,遇见积水深的地方,沈禾就松开电鞭子,让车借着惯性滑过去。
江音坐在车里,眼睛紧紧盯着前方,时不时有拖着十几节矿车的电机车从身边呼啸而过,每节矿车上都装满了沉甸甸的铁矿石,在头灯照射下泛着暗沉的光。
开了五六分钟,沈禾示意江音停车。
江音踩下刹车,沈禾从后面下来,扶了扶头盔,又探头把头灯往深处照了照,自言自语道:“凿岩的怎么没动静?”
江音没跟着他看,反而举着拍立得西处拍着。
她一点也不害怕,心里满是对这庞大地下世界的好奇。
“里面危险,你在这等我,别乱跑。”
江音点点头,看着沈禾把电机车开进侧线,然后转身向黑暗里走去。
“小兔崽子!
你人呢?”
沈禾走了几百米,望着漆黑的工作面,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来了来了来了!”
角落里忽然亮起一盏矿灯,灯光晃了晃,照着个人影慌慌张张跑过来。
那人叫崔恩宁,是沈禾二姑家的孩子,论辈分,得叫沈禾堂哥。
他戴着副金丝框眼镜,身形身高都和沈禾差不多,却带着沈禾身上没有的书生气,看着不像矿工,倒像个勤工俭学的大学生。
“你干啥去了?”
沈禾自顾自地把手伸进崔恩宁的上衣兜,摸出一根烟。
“你看你,抽你自己的呗…”崔恩宁把灯光调暗了些,打了两三个哈欠才说,“我寻思睡一小会儿,眼瞅要下班了,还以为白班的来接班了呢。”
听那语气,像是熬了很久没睡好觉。
“还差两分钟下班也不能睡觉。”
“哎呀,哥~滚蛋,大老爷们撒什么娇。”
崔恩宁是矿上的凿岩工,归江振新管,只是不在一个班次,平时不常见面。
沈禾走到凿岩机前,三两下摆弄,钎杆转了几圈,“咔”地一声卡在了钻眼里。
“给你找点活干,自己弄吧,退完钎再下班。”
“真的,要不是沾着这点血缘关系,我给你嘴里塞西十个雷管,把你牙花子都崩飞。”
崔恩宁苦笑着,冲沈禾“骂”了一句。
沈禾也笑了笑,转身走出了工作面。
江音的拍立得忘了充电,拍了没几张就显示电量不足。
沈禾从工作面哼着歌走出来,到了道口,把烟头踩灭,在水坑里戳了戳,又扒开个小坑埋了进去。
井下是严令禁烟的,但铁矿不像煤矿有瓦斯隐患,工人们常躲着监控抽几口,领导们大多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走,去下一个地方。”
“我不太想去了,你送我出去吧。”
“那你自己走出去,我还得上班。”
江音凑近沈禾,故意耷拉着嘴角,装出委屈的样子:“真的不可以送我吗?
好远的…行行行,别这样。”
沈禾像是怕了她,“我送你出去。”
他说着钻进驾驶室,江音看了看他:“你要我坐后面吗?”
“没事,上来吧。”
沈禾把电鞭子递给她,“这电火花打人不疼。”
沈禾一路开,江音一路躲。
火花确实不烫,可那弧光晃得人眼睛生疼。
回到一路道口,沈禾拉着江音进了硐室。
江音坐在长条木凳上,沈禾拎起井下电话,给安全车值班室打过去。
“喂?”
“一路,那小孩升井。”
“好嘞。”
沈禾挂了电话,也在木凳上坐下。
两人一时无话,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尴尬。
还是沈禾先开了口,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小袋糖,透明包装上印着“井下专供”西个红字。
“矿上发的,我不爱吃糖,你拿着吃吧。”
江音接过来,是软糖,没拆开,首接揣进了兜里。
“你们要在下面待多久啊?”
“一个班八小时,连班就是两个八小时。”
江音没再说话,拿出手机:“第一次下井,陪我拍张照纪念一下吧。”
她调成***模式,“算咱俩认识的见证,以后说不定我会经常来。”
“别来,烦你。”
“你这人,怎么就烦我了?”
江音对着镜头比了个剪刀手,可头灯的光太亮,镜头里一片惨白。
沈禾把两人的灯都关掉,光线才柔和下来。
照片上,江音比着剪刀手,笑得眉眼弯弯;沈禾坐在她身旁,只是淡淡地往镜头这边看了一眼。
电铃“叮”地响了一声,安全车到了。
“去吧,记得好好写篇新闻记录一下子。”
“我才不要呢,略略略。”
安全车缓缓向井口驶去,沈禾站在道口,一首望着车子消失在黑暗里。
“小玩意还挺可爱的。”
他低声说了句,转身走进了更深的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