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己经不是琅琊王氏的公子了。
破茅屋里堆着半墙竹简,他披着件打满补丁的旧袍,正用松烟墨在一块青石板上画符。
见我进来,只抬了抬眼皮,指尖蘸着的墨滴在石板上,晕出个扭曲的“仙”字。
“你要找的东西,不在我这儿。”
他声音嘶哑,像吞过砂纸。
我笑了。
我从洛阳一路追他到江南,自然不是来听废话的。
怀里那方传自祖父的玉版,此刻正发烫,烫得像块刚从火里捞出来的烙铁——玉版认主,更认同源的气息,它指引我来的地方,绝不会错。
玉版是祖父临终前塞给我的,巴掌大,青白色,上面刻着星图,却和浑天仪上的星位全对不上。
祖父说,这是曹魏时一个方士埋在邙山的,得玉版者,可窥飞升门径。
“那老道骗了多少人?”
我把玉版拍在案上,玉版与石板相触,发出清越的鸣响,“你父亲王右军为它耗尽心血,临终前还在念叨‘北斗第七星移位’,你敢说你不知情?”
王徽之的手抖了一下。
他抓起玉版,指尖抚过星图,忽然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飞升?
你知道那老道是谁吗?
是左慈!
三国时那个能掷杯化鹤的左慈!
他自己都没能飞升,凭什么教别人?”
窗外的雨大了,打在茅屋顶上噼啪作响。
王徽之忽然起身,从墙角拖出个木箱,倒出一堆碎玉——都是和我那方玉版相似的质地,只是上面的星图残缺不全。
“这些,是近百年里找过来的。”
他拿起一块碎玉,“每块玉版都认主,引着人往会稽来。
来了的人,不是疯了,就是再也没出去过。”
我忽然想起洛阳城里的传闻:二十年前,王羲之为求仙术,曾在兰亭召集过一群方士,此后那些方士便陆续失踪了。
当时只当是谣言,此刻看着满地碎玉,背上竟渗出冷汗。
“玉版上的不是星图。”
王徽之忽然说,“是‘登仙梯’的路径。
左慈说,每逢甲子年七月初七,若能集齐九块玉版,拼出完整路径,就能在会稽山顶见到接引仙官。”
他指着我那块玉版:“你这块,是最后一块。”
我愣住了。
祖父临终前的确说过,今年正是甲子年。
七月初七那天,会稽山上下起了大雾。
我和王徽之带着九块玉版往山顶走,雾里总传来若有若无的乐声,像编钟,又像凤鸣。
走到半山腰时,王徽之忽然停住脚步。
“你看那些树。”
他声音发颤。
雾气稍散,我才发现路边的树全是倒着长的——根须朝天,枝叶扎在土里,树干上还缠着人的衣带,风一吹,呜呜地响,像有人在哭。
“他们都是前几批来的。”
王徽之说,“没能拼全玉版,就被‘梯’卷住了,成了山的一部分。”
我攥紧玉版,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
到了山顶,九块玉版忽然自己飞起来,在空中拼成一个圆形,星图的线条亮起金光,在雾里投射出一道阶梯,首通云端。
阶梯尽头站着个穿羽衣的人,看不清脸,只听见声音:“上来吧,自此脱离轮回,与天地同寿。”
王徽之第一个往上爬。
他爬得极快,袍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可爬到第三级时,他忽然惨叫一声,身体像被无形的线勒住,瞬间缩成了一团,顺着阶梯滚下来,落在我脚边——竟成了一块新的碎玉,上面刻着半颗星。
“他心不纯。”
仙官的声音毫无波澜,“求长生者,需舍七情六欲。”
我忽然明白了。
左慈不是没找到仙梯,是他舍不得——舍不得人间的酒,舍不得掷杯化鹤的乐趣。
那些失踪的方士,也不是成了仙,是成了仙梯的一部分,用执念和血肉,铺就了这条看似通往长生的路。
玉版的金光越来越盛,几乎要刺瞎眼睛。
我捡起王徽之化的碎玉,猛地掷向仙官。
碎玉穿过他的身体,撞在云里,发出一声闷响,像打破了什么东西。
仙官的身影开始扭曲,阶梯也慢慢消散。
雾里传来无数人的叹息,像解开了束缚。
我低头看掌心,那方玉版正在变冷,上面的星图渐渐淡去,最后成了块普通的青石。
下山时,雾散了。
阳光照在树上,那些倒长的树竟都立了起来,抽出新枝。
后来有人问我,那天到底见没见到仙。
我说见到了——仙不在云端,在每个舍得放下长生的人心里。
至于那块玉版,我把它埋回了邙山。
或许再过百年,它会再引着某个求仙的傻瓜上路,但那又与我何干呢?
毕竟这人间的酒,可比天上的琼浆好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