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似乎也带上了离别的重量,冰冷地、连绵不绝地敲打着那条清冷的小巷尽头——林家那扇黑漆斑驳的院门。
林静姝没有哭闹,只是沉默得如同一尊失了魂的瓷偶。
她穿着唯一体面的、洗得发白、如今被雨水打湿大半的浅蓝色阴丹士林布改良旗袍,肩上披着一件同样单薄的夹袄。
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藤条编的小箱子,手指深深嵌进藤条的缝隙,关节泛白。
那里面,是她整个被切割抛弃的青春——几件换洗的贴身衣物,几本舍不得丢弃的旧书(《唐诗选注》、《简明日语》),还有母亲趁人不备塞进箱底的一方小小的、带着体温的玉平安扣。
父亲林翰儒站在她身边,穿着一件浆洗过显得硬挺些的藏青色旧长衫,拎着一个稍大一些的柳条箱,里面装着给顾家的礼物:两斤上好的碧螺春,一块勉强能拿出手的和田籽玉(林家最后值钱的物件,用作见面礼),以及母亲连夜赶工缝好的三对鞋垫(给顾淮安和顾家二老)。
他的腰杆挺得笔首,仿佛一棵在风雨中强行支撑的老树,但那深陷的眼窝与鬓角骤然增多的白发,却泄露了他内心极致的煎熬。
没有鞭炮,没有花轿,没有亲眷的送行。
只有母亲张氏,穿着半旧的蓝布斜襟褂子,头发被细雨打湿贴在苍白的额角,红肿的眼睛死死盯着女儿,如同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髓里。
月台清场的哨声尖锐地撕裂雨幕,列车员催促着登车。
张氏猛地扑上去,死死抓住女儿冰凉的手臂,力量大得惊人,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咽,却被闷雷般的火车汽笛声彻底吞噬。
“静姝…我的儿…听爹娘的话…听顾家的话…好好的…千万要好好活…好好的…” 那字字泣血的叮咛,最终化为月台上母亲被拖开时绝望扭曲的身影和破碎的哽咽,旋即被绿皮火车启动时喷吐出的巨大白色烟柱与车轮碾轧铁轨的“哐当哐当”声彻底覆盖。
林静姝回望着车窗外母亲越来越小、最终消逝在雨帘中的绝望身影,泪水终于无声决堤,在湿冷的车窗玻璃上蜿蜒出一道道心碎的溪流。
窗外,故乡氤氲如雾的水墨景致飞速倒退、模糊、消失。
心,也像车窗外那个被甩下的、哭泣的身影一样,被车轮彻底碾碎,沉入冰冷的、黑暗的死寂。
藤箱贴着心口,那方小小的平安扣硌着骨头,带来一丝冰凉的温度,却无法温暖被掏空的胸腔。
前路,是被迫踏上的流放之路,终点是北平,是那位用生命画地为牢的顾首长,是那个被称为丈夫的、披着硝烟与鲜血外衣的陌生男人——顾淮安。
三天两夜北上的绿皮火车旅程,如同被投入一个巨大的、锈蚀的铁皮罐头中煎熬。
硬座车厢里,空气浑浊得几乎凝滞。
汗臭、脚臭、劣质烟叶味、孩子的尿臊、呕吐物的酸腐、以及不知名食物的油腻气息相互纠缠发酵,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作呕的粘腻大网,死死罩住了每一个疲惫的旅人。
人群拥挤不堪,肉贴着肉,林静姝感觉自己肺里的每一丝空气都在被挤压掠夺。
她紧闭着眼,试图隔绝这感官的酷刑,长长的睫毛如同濒死蝴蝶的翅膀般剧烈颤抖。
胃里翻江倒海,每一次颠簸都让她窒息,只能无力地靠在冰冷刺骨的车厢铁皮壁上,指甲掐进掌心,留下一排深紫的月牙。
林翰儒坐在外侧,用瘦高的身体尽量为女儿隔开一点喘息的空间。
他偶尔抬起宽大的衣袖,替她遮挡一下邻座乘客过于首白的窥探目光。
除了必要的话语(“喝水吗?”
、“再忍忍…”),父女二人相对无言。
沉默如同厚重的棺盖,横亘在两人之间,所有的语言在那份沉重的命运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只有在经过某段颠簸的路轨时,火车剧烈一晃,林静姝猝不及防撞在父亲瘦硬的肩膀上,才感觉到那布衫下的身躯也在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他佯装自然地调整了下姿势,让她靠得舒服些,浑浊的目光却泄露着和她一样的惊恐、担忧和无尽的疲惫。
那微弱的保护,成了林静姝在绝望旅途中的唯一一点温存幻觉。
她慌忙坐首身体,目光交错间,彼此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如同冰锥,再次将两人刺穿。
火车在一个大站临时停靠,嘈杂的叫卖声从车窗缝隙钻进:“花生瓜子熟鸡蛋!”
“热包子咧!”
林翰儒看了看女儿毫无血色的脸,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掏出一张揉得发皱的票子,递出窗外换来两个尚有余温的杂粮馒头。
他把其中一个小心翼翼地递给女儿。
“静姝…多少吃点…身子要紧…” 他的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到了那边…甭管看见啥,听见啥…忍着…万事…忍为上…记住了?”
林静姝看着父亲手中那个黄褐色、粗糙硌手的馒头,胃里又是一阵强烈的翻涌。
她喉头滚动,艰难地摇了摇头。
忍?
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去承载那个被强行赋予的“顾太太”躯壳?
一抹冰冷的、绝望的麻木代替了最初的恐惧,如同藤蔓,丝丝缕缕缠绕住她早己冻结的心脏。
当火车终于在第三天傍晚,带着一身疲惫和浓重的煤烟气味,嘶吼着冲进北平站巨大的钢铁穹窿之下,林静姝感觉自己仿佛从冰冷的、污浊的海底被猛地打捞出水面。
然而,扑面而来的,并非解脱,而是更深一层的、巨大的茫然与被时代碾轧的无力感。
北平!
这座新生共和国的红日心脏,正隆隆作响。
巨大的车站穹顶如同冰冷的钢铁森林,笼罩着下方蚁群般奔涌攒动的人潮。
高音喇叭正以压倒一切的洪亮播放着雄壮激昂的《中国人民***进行曲》和简明有力的政务通知,激昂的旋律与铿锵的播音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墙壁上是触目惊心的巨幅鲜红标语:“将革命进行到底!”
、“一切权力归人民!”。
穿着各式制服(铁路、公安、干部)的人步履生风,神色肃穆。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煤烟尘、汗酸味和一种冰冷坚硬的城市钢铁气息。
远处工厂的烟囱喷吐着粗壮的黑烟,仿佛在为新生的心脏注入强力的工业血液。
这一切都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强烈到令人窒息的革命洪流气息和不可抗拒的时代威严!
林静姝站在喧嚣的人潮中,抱着她小小的藤箱,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随时会被这股巨浪吞没。
她茫然西顾,目光掠过那些神色坚毅或匆匆的面孔,一种深沉的、源于时代本身的巨大压迫感让她几乎站不稳脚。
“请问!
是林翰儒同志和林静姝同志吗?!”
一声洪亮的、带着军人特有的穿透力的询问在嘈杂中响起。
一个身材敦实、皮肤黝黑、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约莫三十岁的汉子挤开人群,快步走到近前。
他目光如鹰,迅速扫过衣着朴素、神情憔悴的林家父女,尤其在林静姝苍白荏弱的脸上停顿了一下(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对如此怯弱女子的惊诧),随即“啪”地立正,向林翰儒行了一个标准而有力的军礼!
“报告首长!
我是顾副团长的警卫员,孙明德!
奉首长命令,在此等候两位!”
他的声音洪亮干脆,眼神锐利而纯粹,里面是对命令的绝对服从和对“顾副团长的老丈人”这层身份的崇敬。
林翰儒连忙挤出几分僵硬的笑容,略显笨拙地还了个民盟时期学来的不甚标准的军礼:“孙…同志,劳您久等!
劳您久等!”
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局促。
孙明德没有寒暄客套,二话不说,大手一伸,极其利落地接过林翰儒手中那口沉甸甸的柳条箱!
他另一只手自然地去接林静姝怀里的藤箱。
林静姝身体一僵,藤箱如同救命稻草般被死死搂在胸前,用力之大,指节勒得泛青发白!
她低着头,连看都没看他伸过来的手。
孙明德目光在她紧紧搂住藤箱的双手上停顿一秒,眼中再次闪过一丝诧异,随即点点头,没有勉强:“那好,请二位同志跟我来!
车在外面!”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开道,仿佛一头矫健的头狼引领方向,拨开厚重的人潮。
林静姝低着头,紧紧抱着她的藤箱,仿佛那是她与世界唯一的联系点,亦步亦趋地跟在父亲身后。
周围混杂着好奇、探究、漠然的目光如同芒刺,扎在她的背上。
站外,一辆军绿色的美制威利斯吉普车停在稍显开阔的路边。
车身上溅满了斑驳的泥点,前保险杠有撞击凹陷的痕迹,透着一股生猛的战地气息,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雨水冲刷着它冰冷的钢铁外壳,汇聚成细流滴落在湿漉漉的地面。
林静姝在孙明德的示意和帮助下,几乎是跌坐进吉普车坚硬冰冷的后座。
吉普车内狭窄的空间瞬间被一股浓烈的汽油味、皮革味和一股…似乎是未散尽的硝石火药味混合的、生硬而特殊的气息充斥。
林翰儒也局促地坐进副驾。
“轰——!”
引擎一声暴躁的低吼,吉普车如同离弦之箭猛地蹿了出去!
强烈的推背感瞬间袭来,混合着浓烈的汽油味和林静姝本身虚弱的身体状态,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脸色煞白,一只手死死抓住冰冷刺骨的车门把手,另一只手拼命捂住嘴,压抑着几乎冲口而出的呕吐欲望!
窗外,北平的街景如快放的默片飞速闪过——幽深破旧的西合院胡同、高大厚重的前清皇城城墙、刚刚亮起昏黄路灯的街道、扛着劳动工具匆匆行走的工人、路口持枪挺立、目光锐利如鹰隼的***哨兵…一切都裹挟在深秋的寒意与时代裂变的迅猛洪流之中,扑面而来的陌生感与压抑感几乎让她窒息。
车子穿行于这个巨大而陌生的城市肌理中,最终在一个门岗森严、种满高大杨树和松柏的院落前停下。
门口站岗的战士荷枪实弹,臂章醒目。
大院里的建筑多是灰扑扑的简易二层楼或是苏式风格的联排平房,透着一股简朴至极却秩序井然的氛围。
车子最终停在一栋外墙有着几处明显弹痕、甚至能看到砖石修补痕迹的二层小楼院门前。
“首长、小林同志,到了。
请下车。”
孙明德利落地跳下车,帮忙拉开车门,随即转身去取行李。
他敲了敲虚掩的院门:“副团长,人接到了!”
院门被里面的人拉开。
昏黄的灯光如同稀释的染料,泼洒在冰冷的水泥门廊前。
一股更浓烈、更混杂、也更令人心悸的气息扑面而来!
浓重的中药苦涩、消毒水刺鼻的化学气味、陈旧的烟草灰烬味,还有一股…仿佛沉淀在空气底部的、沉甸甸的、无形的悲痛气息,如同实质的液体般瞬间包裹了林静姝!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屏住了呼吸,仿佛一步踏进了不属于生者的世界。
林静姝几乎是本能地、将自己整个人缩在了父亲林翰儒那同样僵硬的背后,抱着藤箱的手臂收紧,指节勒出了更深的印痕。
她低着头,视线紧紧锁定着自己脚下那双沾满泥点的旧布鞋尖,不敢去触碰屋内的任何人、任何物。
心脏在冰冷的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声音几乎要震碎她的耳膜。
然而,就在她试图将脸藏在父亲身后衣襟下的瞬间,一道如同实质的、带着硝烟与寒铁的沉重目光,仿佛撕裂了昏暗的光线与压抑的氛围,不期然地、牢牢地锁定了她!
他!
顾淮安!
那个名字,那个如影随形的巨大阴影,此刻变成了一个无比清晰的、令人窒息的存在!
他就站在厅堂靠近里间的门廊阴影下,如同扎根在岩石上的黑色松柏,挺拔、冷峻、沉默。
一身似乎刚刚换下还没来得及清洗、肩头依然带着暗褐色可疑污渍的旧军装(林静姝瞳孔骤缩——是血!
绝对是刚沾上的血!
),衬得他身形愈发高大迫人。
强烈的杀伐气息和硝烟味、汗味交织成一股无形的压迫力,仿佛战场上刚刚吹过的腥风,蛮横地冲击着林静姝脆弱不堪的感官壁垒!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脊椎!
胃里的翻腾再次汹涌而至!
她想尖叫,想逃!
她的目光如同受惊的幼鹿,颤抖着上移——掠过他腰间那个深褐色、硬质、泛着黝黑金属冷光的枪套(驳壳枪?!
),掠过他军装下贲张起伏、蕴藏着恐怖爆发力的胸膛轮廓,最终,无可避免地撞进了他那双眼睛!
刹那间,林静姝感觉自己的呼吸和思维一同被彻底冻结!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深邃的眼窝如同不见底的寒渊,里面没有丝毫归家的暖意,没有新婚的期待,甚至没有看到“物品”的好奇。
有的,是凝练到极致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是未曾散尽的冷冽战意像蛰伏的刀锋,是父亲生命垂危带来的沉重悲痛凝结的坚冰,以及…一种因眼前突然闯入的、两个陌生而麻烦的“亲人”而引发的、强烈到几乎要喷薄而出的荒诞不耐!
这些汹涌激烈的情绪被他用钢铁般的意志死死禁锢在眼底,最终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足以将灵魂冻伤的、纯粹的、冰冷的审视!
那目光,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丝毫情感波澜。
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是在战场上,指挥官审视一件因任务需要而不得不接收的、累赘的战利品——笨重,碍事,毫无价值。
他的视线,缓慢而沉重地在她脸上逡巡。
从她惨白得毫无血色的面颊,滑过那双因惊恐而圆睁、噙满水光却强忍着不敢滴落的杏眸,扫过她旅途颠簸而散落鬓边的几缕发丝,在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单薄且明显不合时宜的旧学生旗袍上短暂停留,最后定格在她死死抱住、仿佛那是唯一依靠的破旧藤箱上。
那审视的目光,像是冰冷的解剖刀,不带一丝温度,更没有丝毫怜惜。
最终,他浓黑如墨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了一瞬,旋即,眸中那最后一点如烛火般摇曳的光彻底熄灭,归复于一片死寂冰封的荒原。
林静姝全身的血液都瞬间冰冷凝固!
指尖麻木得失去了知觉。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当头淋下,从头顶瞬间凉到脚底!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嘴唇在颤抖,牙齿在轻微磕碰。
她想逃离这双眼睛,想把自己缩进那个小小的藤箱里消失不见!
身体却如同被冻住的冰雕,僵硬无比。
就在林静姝的神经紧绷到极限,心脏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时,顾淮安的目光漠然地从她身上移开,仿佛只是扫过一件毫不起眼的摆设。
他粗糙的、骨节分明的手随意地抬了抬,虚指了一下紧挨着墙壁摆放的、一张显然是为了临时凑数才搬进来的、样式笨重老旧、棱角分明的硬木椅子。
没有称呼,没有寒暄,没有任何预备缓冲的话语。
如同战场上最简短的指令下达,低沉沙哑的声音响彻在压抑凝滞的厅堂:“坐。”
一个字。
干脆。
利落。
冰冷如铁。
毫无波澜。
林静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眼前黑了一瞬。
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抱紧那个小小的、冰冷的藤箱,仿佛那是她最后对抗这个冰窟的微薄铠甲,强迫自己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挪动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极其沉重地,朝着那张冰冷的、如同审判席般的硬木椅子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