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二十五岁时拿的“年度青年企业家”,相框边缘己经积了灰,玻璃上印着他自己模糊的影子。
“我走了。”
妻子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
她没看他,弯腰拎起行李箱,拉杆“咔嗒”一声弹开,像根绷紧的弦终于断了。
艾马红没回头。
他听见防盗门打开,又关上,最后只剩下楼道里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空气突然变得很空,连灰尘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
他站起来,走到卧室。
衣柜的门敞着,像个被掏空内脏的躯体。
妻子的衣服全搬走了,只剩下他的东西——挂满整面墙的西装,从阿玛尼到杰尼亚,每一件都熨烫得笔挺;抽屉里叠着的衬衫,袖口绣着他名字的缩写;还有衣帽间最上层的盒子,里面装着他收藏的领带。
他伸手扯下一件西装,衣架在横杆上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这件深灰色的条纹西装,是他拿下第一个亿元项目时定制的,穿了不到三次。
他记得当时站在落地镜前,觉得自己是整个城市的主人。
现在再看,肩线宽了些,衬得他脖子细瘦。
他对着镜子扯了扯衣领,布料摩擦着锁骨,硌得慌。
目光移到衣帽间的盒子上。
他搬了个凳子踩上去,把盒子够下来。
打开的瞬间,一股熟悉的香味漫出来——是他用了十年的古龙水,木质调的,带着点烟草味。
里面躺着十几条领带,大多是丝绸的,绣着低调的logo。
最底下那条,是爱马仕的经典款,橙红色的底,印着马术图案。
那是他三十岁生日时,自己给自己买的礼物。
那天他刚签下公司上市前的最后一轮融资,在奢侈品店门口停着他新买的迈巴赫。
店员毕恭毕敬地把领带包进橙色礼盒,说“艾总年轻有为,这颜色衬您”。
他当时觉得,这橙红色像一团火,烧着他的野心。
他捏起那条领带,丝绸滑过指尖,冰凉凉的。
上面还留着古龙水的味道,混着点淡淡的烟草香——是他以前常抽的雪茄味。
那味道像只手,猛地把他拽回过去的酒局、谈判桌、聚光灯下的演讲台。
“艾总年轻有为啊!”
“这项目多亏了艾总魄力!”
“跟着艾总干,有奔头!”
那些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他突然觉得烦躁。
他把领带扔回盒子,又把所有西装从衣架上扯下来,抱在怀里。
布料堆得像座小山,压得他胳膊发酸。
他走到楼下的垃圾桶旁,一股脑全塞了进去。
西装的肩角戳在垃圾桶边缘,像只不甘的手。
爱马仕领带从盒子里滑出来,橙红色的一角露在外面,在一堆污秽里格外刺眼。
他转身就走,没回头。
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他摸黑上楼,膝盖在台阶上磕了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
以前他走这种老楼,从来不用自己开灯,总有下属提前替他摁亮。
深夜三点,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窗外的路灯透过窗帘缝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像根领带。
他突然爬起来,套上衣服冲下楼。
垃圾桶还在原地,被夜风吹得轻轻摇晃。
他蹲下去,在一堆烂菜叶和废纸里翻找,手指被碎玻璃划了个口子,渗出血珠。
找到了。
那条橙红色的爱马仕领带,一半沾了灰,一半还保持着原来的鲜亮。
他把它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土,又闻了闻。
古龙水的味道淡了些,混进了垃圾桶的馊味,却还是能认出那是属于他的味道——少年得志,不可一世,以为自己能握住所有东西的味道。
他把领带揣进怀里,像揣着一团快要熄灭的火。
回到空荡荡的屋子,他坐在地板上,把领带系在脖子上。
镜子里的人,穿着皱巴巴的旧T恤,脖子上却系着条昂贵的丝绸领带,滑稽得像个小丑。
他解下来,又系上,反复好几次。
最后,他把领带摊在桌上,用打火机点燃了一角。
火苗舔舐着丝绸,发出“滋滋”的轻响,橙红色的布料卷曲起来,变成焦黑色。
古龙水的味道彻底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烧焦的糊味。
他看着领带慢慢变成灰烬,像看着自己前半生烧完了。
烟呛得他眼睛发酸,他却没眨一下。
天亮时,他把灰烬扫进垃圾桶。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他空荡荡的衣柜上,亮得有些晃眼。
手机在桌上震动,是银行的催款短信。
他拿起手机,翻到那个快递站点的招聘短信,手指悬在“回复”键上,停了很久。
空气里,好像还残留着一点烧焦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