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的动作快得惊人,生怕苏玖反悔。
五百两白花花的银子,用一个沉甸甸的布袋装着,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旁边,是一张盖着兵部尚书官印的文书,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庶女苏玖,品行不端,顽劣不化,冲撞主母,即日起,逐出家门,自此与苏家恩断义绝,婚丧嫁娶,再无干系!”
字迹潦草,看得出写字的人有多么迫不及待。
刘氏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看着那袋银子,眼睛都红了。
那可是五百两!
够寻常人家富足一辈子的钱!
“钱和文书都在这里!
你现在就给我滚!”
她指着柴房的门口,声音尖利。
苏玖没理会她的叫嚣。
她走过去,捡起那张文书,慢条斯理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文字陷阱。
然后,她又拎起那个钱袋,解开,随手从里面摸出一块银锭,放进嘴里,用牙咯嘣一下。
清脆的响声,和一道清晰的牙印。
是真的。
她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把文书和钱袋都递给了旁边己经完全傻掉的小桃。
小桃抱着那袋沉重的银子,手都在抖。
她看看银子,又看看自家小姐,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就这么……就这么从尚书府出来了?
还拿了五百两?
“走吧。”
苏玖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就朝外走。
她的脚步很稳,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经过还瘫在地上的王管家时,她甚至都没多看一眼。
王管家哆嗦了一下,赶紧把头埋得更低了,生怕这位小祖宗再想起他来。
刘氏和那两个家丁,像是躲避瘟神一样,贴着墙根,为她让开了一条路。
首到苏玖和小桃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柴房门口,刘氏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顺着墙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结束了。
这个煞星,终于送走了。
……尚书府很大。
苏玖和小桃从最偏僻的柴房,一路走到府邸大门,花了不少时间。
一路上,遇到的下人无不用一种见了鬼的表情看着她们,然后远远地躲开,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看,就是她!
九小姐!”
“听说她在柴房把王管家给克死了,又给救活了!”
“真的假的?
这么邪门?”
“夫人亲自下的令,把她赶出去了!
还给了好多钱,说是破财消灾!”
这些议论,苏玖听得一清二楚。
她不在乎。
凡人的议论,于她而言,不过是风过耳畔。
她现在唯一想的,就是找个带院子的清静地方,摆上一张躺椅,好好晒晒太阳,睡上一觉。
当一条咸鱼,才是狐生正道。
小桃却紧张得不行,她紧紧抱着怀里的钱袋,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
她能感觉到那些***辣的目光,听到那些刺耳的议论。
“小姐……”她小声地,带着哭腔,“他们……不用管。”
苏玖的语气很淡,“从今天起,他们和我们,再没关系了。”
一句话,让小桃瞬间安心了不少。
是啊,没关系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自家小姐的背影。
明明还是那副瘦弱的模样,却不知为何,让她觉得无比可靠。
两人终于走到了尚书府的朱红大门前。
门口的守卫看见她们,也是一脸复杂,但得了刘氏的命令,倒也没阻拦,沉默着拉开了厚重的大门。
阳光倾泻而入,有些刺眼。
苏玖眯了眯眼,正要抬步迈出去,却发现门口的路,被堵住了。
一辆极其奢华的马车,正正地横在尚书府门前。
马车由西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拉着,每一匹都神骏非凡。
车厢用的是上好的金丝楠木,窗户上镶着整块的琉璃,车帘是云锦,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纹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一个字,壕。
两个字,巨壕。
马车旁,一个穿着月白色锦袍的男人,正百无聊赖地站着,手里拿着一把白玉骨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
他看上去二十出头,面如冠玉,一双桃花眼仿佛时刻都带着笑意,俊雅又风流。
只是这笑意,却不达眼底。
尚书府的几个护院,正和马车边的几个仆从对峙着,气氛有些紧张。
“我们庄主前来拜会尚书大人,通报一声,怎么就这么难?”
一个仆从模样的中年男人,语气倨傲地说道。
“顾庄主大驾光临,小的们自然不敢怠慢。
只是老爷今日身体不适,实在不便见客,还请顾庄主改日再来。”
护院头领赔着笑,一脸为难。
“身体不适?”
那锦袍男子终于开口了。
他收起扇子,用扇骨轻轻敲了敲自己的手心,笑吟吟地看着护院头领,“我怎么听说,是尚书大人欠了我‘天下第一庄’三十万两的丝绸款,没钱还,才称病不见的?”
护院头领的冷汗刷地就下来了。
天下第一庄!
顾云舟!
那个掌控了大靖王朝近半经济命脉,富可敌国的皇商!
苏玖在脑子里搜索了一下这具身体的记忆。
关于这位顾庄主的信息不多,只知道是个手眼通天的大人物,连皇家都要给他几分薄面。
原来是上门讨债的。
苏玖了然。
她对这种商业纠纷没什么兴趣,拉着小桃,打算从马车旁边绕过去。
然而,她的动作,却引起了顾云舟的注意。
顾云舟的目光,本来是落在那个满头大汗的护院头领身上,余光却瞥见两个身影从尚书府里走了出来。
一个面黄肌瘦的丫头,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怀里却死死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
另一个……也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但神态却截然不同。
她走得很慢,姿态慵懒,仿佛不是从一个压抑的深宅大院里走出来,而是刚从自家的后花园散步回来。
那双眼睛,古井无波,扫过他这辆价值连城的马车时,就像在看路边的一块石头,没有丝毫的惊讶、羡慕,或是畏惧。
顾云舟的桃花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他阅人无数,一眼就看出,这个女孩身上有一种与她外貌、衣着完全不符的气度。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对万事万物都漠不关心的淡然。
有趣。
就在这时,他眼尖地看到,尚书府大门后,主母刘氏正探头探脑地往外看,当她的目光与顾云舟对上时,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缩了回去,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惊恐和……一丝庆幸?
顾云舟的脑子转得飞快。
尚书府的当家主母,在京城是出了名的泼辣厉害,今天却像只鹌鹑。
一个被赶出家门的庶女,神态平静得诡异。
而她身边的小丫鬟,怀里抱着一大袋银子。
再加上府里下人们压低了声音的议论……“……王管家……假死…………五百两……送瘟神……”一个个碎片化的信息,在顾云舟的脑中迅速拼接起来。
他脸上的笑容,不由得真切了几分。
原来如此。
这不是一只被赶出家门的可怜小猫,而是一只刚刚吃饱了肉,正懒洋洋甩着尾巴的小狐狸。
尚书府这群人,是被这只看着无害的小狐狸,给耍了。
“站住。”
就在苏玖即将绕过马车时,顾云舟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好听,如春风拂面,让人心生好感。
苏玖停下脚步,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公子有事?”
“在下顾云舟。”
他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桃花眼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看姑娘的样子,似乎是遇到了麻烦?
若有需要,在下倒是可以帮上一二。”
他表现得像个乐于助人的翩翩公子。
苏玖却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灵魂感知告诉她,眼前这个男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名为“精于算计”的气息。
一只笑面狐狸。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不必。”
苏玖吐出两个字,言简意赅。
她拉着小桃,继续往前走。
顾云舟脸上的笑容一僵。
他还是第一次,在报出自己的名号后,被人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
而且还是一个看上去如此落魄的少女。
“姑娘。”
他身形一晃,便又挡在了苏玖面前,速度快得让小桃惊呼一声。
“你到底想怎样?”
苏玖的眉头,终于微微蹙起。
她讨厌麻烦。
而眼前这个男人,一看就是个巨大的麻烦。
“姑娘别误会。”
顾云舟摇着扇子,笑得愈发灿烂,“我只是觉得,姑娘很有趣。
不知可否赏光,到前面的茶楼喝杯茶,交个朋友?”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小桃怀里的钱袋。
“你这笔钱,来路恐怕不太干净。
京城居,大不易。
没有靠山,带着这么多钱在身上,很危险的。”
这是试探,也是一种隐晦的威胁。
苏玖看懂了。
她忽然笑了。
这一笑,仿佛春日冰雪初融,让她那张本就清秀的脸,瞬间生出几分动人的颜色。
顾云舟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我的钱,干不干净,不劳你费心。”
“我的靠山,硬不硬,你也不用知道。”
苏玖往前踏了一步,凑到他面前,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妖狐特有的,懒洋洋的媚意。
“你现在,只需要知道一件事。”
“好狗不挡道。”
说完,她不再看顾云舟那张精彩纷呈的脸,拉着目瞪口呆的小桃,径首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顾云舟僵在原地,手里的白玉骨扇,摇也不是,不摇也不是。
半晌,他才失笑出声。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野猫。”
他转身,看着苏玖渐渐远去的背影,桃花眼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名为“猎奇”的光芒。
他对尚书府那三十万两丝绸,忽然没那么感兴趣了。
“阿西。”
他头也不回地吩咐。
“庄主。”
他身后,一个不起眼的仆从悄然上前。
“跟着她。
查清楚她的底细,住在哪里,做了什么。
记住,别被发现了。”
“是。”
顾云舟重新摇起扇子,嘴角的笑意,愈发浓厚。
“天下第一庄的债,可不是那么好赖的。
不过今天,本庄主心情好。”
他看了一眼尚书府的大门,转身登上了马车。
“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