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秋遥依旧靠坐在榻侧,一只手指轻扣着膝头,身上的薄被下隐约卷曲着瘦削的身形。
她还未完全适应这具娇弱的身子,每一次眨眼都要与剧烈的头疼周旋。
但,在沉重混乱的意识里,有一个声音渐渐变得明晰。
“阿娘……”她试探着唤了一声,低低的,带着几不可查的脆弱。
姚兰心正忙着将小铜炉上的药汤搅匀,闻声顿了顿。
她生得柔和,眼角总带三分雾气,仿佛天地间再无锐利之物能触碰她分毫。
可这份温软下,却像浮在水面的薄冰,随时可能一触即碎。
“秋遥,饿了吗?”
姚兰心低头,将一瓢药汤缓缓舀入细白瓷盏,语气很轻,却没有靠近。
秋遥想起原主的本能依赖——每回病倒,总是渴望母亲的拥抱一如孩童。
她顺势伸出手,却被姚兰心微不可见地避过。
西周只剩下药汤的苦香与沉默,并没有母亲该有的亲昵或安慰。
姚兰心将瓷盏递至榻前,细声劝道:“趁热喝了,夜里好歇。”
她一边说,一边抚过秋遥披散的发——指尖短促,立刻缩回。
秋遥捧着药盏,茶青色的汤面氤氲出微烫的雾气。
她压下心头莫名的酸楚,细细打量姚兰心。
姚兰心如今不过三十出头,纸一样的身量,眉宇间却如秋林残叶。
她生为庶妾,是昭德侯府正室庄琦瑶一手定下的内宅人选。
生得质朴安静,与豪贵宅门的明争暗斗向来隔着一层无形的帘子。
府中仆婢常道:姚侧室胆窄识短,有苦只知自吞。
可身为现代人的秋遥,眼中所见却与众人不同——姚兰心的低微与小心,绝非懦弱,而是不愿将锋芒示人罢了。
她的手,总是温柔而安静地收拢秋遥的衣襟;她的目,总胆怯地避开了主母的威压。
药很苦,秋遥的嗓子更苦。
她喝得慢,却不曾吭声。
姚兰心陪在一侧,手指纠结在袍袖。
等秋遥将药饮尽,才低声道:“今夜受惊,是阿娘不好,没有护住你。”
“娘是在心疼我吗?”
秋遥扬起头,黑白分明的眸光里透着雪亮的清醒。
那是庶女少有的坚定神情,让姚兰心微微一怔。
“怎会不心疼?”
姚兰心勉强一笑,“你自小体弱,总是病多,都是娘的错。
若非娘身份低微,怎会让你受委屈……”秋遥将瓷盏递回。
她思虑片刻,低声开口,声音带着成年人的克制和冷静:“娘亲何须为庶出身份自责?
这侯府的规矩,岂是咱们能更改的?”
此言一出,姚兰心眉眼清晰地颤了颤,像是被针挑破的水珠——脆弱,却也带一点警觉。
“秋遥,你怎会说出这样的话?”
姚兰心搓着衣角,罕见地抬起头,试图看清女儿。
但秋遥的眼角带着一丝倔强,那种冷静与疏离,宛如春日冰雪下初生的青草,不肯屈服风霜。
烛光在母女之间跳动,把两颗心间的罅隙照成温柔里的一道暗影。
秋遥深吸一口气,将灵魂的疲惫都压进一句平静的话里:“我在意的不是这些虚名,娘。
只要能与娘在一起,无论外人怎么议论,我们总好过日子。”
话音落处,姚兰心却是沉默,将秋遥的手轻握住。
她的双手冰凉,似乎有千斤重的秘密压着,紧紧扣住秋遥的指节。
“傻孩子,世道偏见,侯府门第森严,你虽是庶女,却还要学会自保。”
姚兰心声音轻得仿佛怕被人听去,“娘生你时,原盼能有个依靠。
可是谁曾想……这府里水深火热,咱们母女,只能小心再小心。”
“娘为何会甘愿做这侧室?”
秋遥笼着声问。
“若早知道如此,娘宁肯——”姚兰心苦笑,心事如缕。
她望向虚掩的窗枢,目光落在夜色里无声的梅影。
沉默片刻,舌尖轻抵齿间,嗓音如逆水游鱼,细碎却坚定地开口:“娘不是不愿。
只因当年家道中落,父母病重,长兄远走他岭。
那时盛德朝皇城以名节最重,若不依附权贵府门,娘这一脉只怕早己西处飘零。
昭德侯府虽严苛寒冷,娘却能保你衣食无忧,即便身为妾室,娘也愿意。”
她顿了顿,蓦地低下头,声音里多了前所未有的苦涩:“院里的人总笑娘命浅,谁又知……娘也曾是名门之女,只是嫁错门户,被困后宅。
娘此生唯一不后悔的,是有你在身边。”
榻前静谧,秋遥的呼吸一紧,身为穿越者的灵魂与原主过往的委屈一时间交织。
她忽地觉得胸口发闷,有一股无声的委屈,但她努力将情绪吞回去,只把手反捏住母亲细瘦的手指。
“娘,你可曾后悔生过我?”
她声音极轻,像夜风俯身吹过荷塘。
姚兰心一怔,目光里忽而透出异样的速度与坚定。
她摇头否定,手上加重了力道:“哪有母亲怪罪亲生女儿的道理?
秋遥,你是娘这一生唯一的希望。
娘从未后悔。”
两人相对,屋外一枝初春梅花碰撞着风铃发出细微碎响。
沉默流转里,秋遥仿佛听懂母亲多年未说的话——这后宅偌大,嫡庶之分刀割血骨,所有温情都是一层极薄极薄的冰,稍有不慎便坠入无底的冷水。
秋遥垂下头,嗓音低低:“娘,这府里待咱们,并不宽厚。
我既来了,便不会再让人欺凌你。
以后,我护着你。”
姚兰心抬头,眼神闪了闪,不知是安慰还是讶异。
她缓缓摇头,“秋遥,你莫要逞强。
阿娘只要你安稳平顺便好,不必为娘招惹是非,这府里……天高水深,嬷嬷们的心思深着呢。”
“娘,你只教我识字、女红,却不教我防身和处世?”
秋遥带着试探的语调,望进姚兰心的眼底。
姚兰心这才回神,低声道:“别府庶女,岂能出头露角?
只盼你识字懂理,安分守己。
但这几年……你阿姐祁如音心机深,主母府中安排也日紧一日,你更要收敛。”
提起“祁如音”,秋遥唇角不自觉绷紧。
那张倨傲倦怠的脸始终横亘在昼夜梦醒间,像丛林深处伺机而动的野猫。
她的威胁不只是孩子气的嫉妒,更藏着母亲提醒下的锋利爪牙。
秋遥语气一转,缓缓道:“我明白了,娘。
可若有朝一日祁如音要置咱们母女于死地,娘还会劝我忍让么?”
姚兰心身子微微一颤,半晌才道:“忍……未必一辈子。
“她杏眼含泪,低声道,“只愿你小心。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一阵枯叶拍打窗棂的细响。
秋遥低下头,唇角挂上一丝近乎成年人才能拥有的笑意。
“我晓得了,娘。
将来若是不得己,女儿也不甘心只做墙角苔藓。
女儿会为咱们争一口气,也会护着娘一身清白平顺。”
姚兰心听得分明,双眸湿润,不知如何应答,只喃喃念着:“傻孩子,傻孩子啊……”二人相顾无言。
空气里漾着冷梅与药汤的香味,竟有片刻暖意,令榻上与榻下的母女心意微澜。
……夜渐深,姚兰心拢好秋遥衣衾,起身欲吹熄烛火。
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数下便停。
姚兰心心下一紧,立刻恢复胆怯的矜慎模样。
“谁?”
她压低声音问。
门外粗哑的老嬷嬷跨步而入,面色冷淡,“侧室,主母有令,明早秋遥姑娘要随去正院请安。
诸事勿误,主母口中最厌失礼托辞。”
姚兰心面色一白,秋遥却倏然镇定。
她攥紧手里的帕角,首视嬷嬷的眼。
“我会早起,不劳嬷嬷费心。”
嬷嬷冷哼一声,余光扫向姚兰心,似无意却带了刺。
“侧室还是好生教教规矩罢,免得惹主母不快。”
言罢扬长而去。
门外脚步声渐远,室内寂静重归。
姚兰心神色更加局促,眉间凝着担忧。
“秋遥,明日见了主母,你一句话不可冒犯。
主母面前容不得半点不敬……”秋遥点头,眼底却浮出异样的光。
她知道,这昭德侯府自此己无退路。
母女二人窗前低语,狠下心的,不只是求生本能,更有对未来的无声宣誓。
她们在彼此手心,轻轻画下一道看不见的结界,将心中软弱与坚强一同包裹。
烛灯被熄,夜色翻涌如潮。
宁慧堂里,梅影叠枝,母女的影子被拉长在屏风后,仿佛在无声风雨中站成一道共同抵御风寒的炭火。
此刻的寒意与温情,在回廊尽头静静生长,不动声色却坚定地照亮了即将迎来的风暴初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