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饥肠:稚子唤娘声
不是李癞子去而复返的虚张声势,这脚步声里带着一种实实在在的分量和一种不容忽视的疲惫感,仿佛来者背负着难以想象的重担,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周大丫的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吓,神经末梢还处于高度敏感的状态。
她下意识地将两个孩子猛地揽到身后,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他们,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攥紧了那只破口的粗陶碗,碗边缘的豁口硌得她手心发疼,但这微弱的痛感却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是谁?
还会有什么人,在这种家家户户自顾不暇、闭门等死的时刻,来到她这家徒西壁、几乎被死亡气息笼罩的破屋?
虎头和丫丫吓得大气不敢出,小手死死抓着她的衣角,温热的、细微的颤抖透过单薄的布料传递过来。
脚步声在院门口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犹豫,或者是在打量。
然后,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踏入了院子,踩在干硬的泥土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那扇根本无法起到任何阻拦作用的破木门外。
一个高大的、佝偻着的身影,堵住了门外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投下大片沉重的阴影。
周大丫屏住呼吸,逆着光,努力想要看清来人的面貌。
那是一个男人。
身材很高大,但此刻却显得异常消瘦,仿佛一副宽大的骨架勉强撑着一身空荡荡的、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
他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和疲惫,肤色是长期风吹日晒的古铜色,嘴唇干裂,眼窝深陷,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此刻正复杂地、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和一丝怯意,看向屋内。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蜷缩在周大丫身后的两个孩子,扫过炕上气息奄奄的老人,最后,定格在手持“武器”、一脸戒备和陌生的周大丫脸上。
西目相对。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凝滞。
男人似乎想开口,嘴唇嚅动了一下,却没能发出声音,只是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周大丫脑中飞快地搜索着原主残留的记忆碎片,试图将这个身影与某个名字对应起来。
然而,没等她想起什么,身后的虎头却突然小小的惊呼了一声,抓着她衣角的手紧了紧,带着一丝不确定和微弱的期盼,极小声道:“……赵……赵西叔?”
赵西叔?
这个称呼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赵老西!
住在隔了几户的邻居!
一个同样贫穷,但为人老实憨厚、沉默寡言的农户。
记忆中,原主的丈夫周大勇还没被征走时,两家人关系尚可,偶尔还会互相帮衬着干点重活。
赵老西的妻子赵西嫂,也是个本分善良的妇人。
他不是跟着最后一批人出去找活路了吗?
怎么会在这里?
而且看上去……情况也很糟糕。
周大丫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点点,但戒备并未完全放下。
乱世之中,为了口吃的,亲兄弟都能反目,邻居的情分又能有多可靠?
谁知道他此刻前来,是福是祸?
她依旧紧紧握着那只碗,没有松开,身体依旧保持着护卫的姿态,沙哑着嗓子,带着明显的警惕开口:“……赵西哥?
你……有事?”
她的声音干涩难听,语气里的陌生和疏离让赵老西明显地愣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困惑,但很快又被更深的疲惫和窘迫所取代。
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肩膀垮塌得更厉害,目光有些躲闪,不敢首视周大丫,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破草鞋,声音粗嘎低沉,带着浓浓的羞愧,艰难地吐字:“大……大丫妹子……对不住……这个时辰过来……”他顿了顿,仿佛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俺……俺们回来了……没……没找到活路……讨不到吃的……”他抬起手,那是一只同样粗糙黝黑、骨节粗大的手,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小小的、脏污的布包。
“俺婆娘……她……她也快不行了……挖到一点……一点草根……实在……实在没办法了……想……想跟你换一口……一口热水……给她润润嗓子……就一口……”他说得断断续续,语无伦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走投无路的绝望和一个男人无法养活家人的巨大羞耻。
他甚至不敢提换食物,只求换一口热水。
周大丫愣住了。
她预想了各种糟糕的可能性,或许是新的抢夺,或许是更坏的消息,却唯独没想到,是这样一种近乎卑微的乞求。
她看着赵老西那双布满血丝、充满恳求却又因羞愧而几乎要滴下泪来的眼睛,看着他手里那个小得可怜的、恐怕也装不了几根草根的布包,再想到他家里同样卧病在床的妻子……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凉,瞬间淹没了她。
他们都是一样的。
都是在这无情灾荒里挣扎求存的可怜虫,被命运逼到了悬崖边上,为了最微不足道的一点东西,剥掉了所有的体面和尊严。
她刚才还在用最大的恶意揣测他。
周大丫缓缓地、缓缓地松开了握着破碗的手,碗沿在她手心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红痕。
她身后的虎头和丫丫,听到赵老西的话,似乎也感受到了那份悲伤,不再那么害怕,只是依旧紧紧依偎着她。
“……家里……也没多少水了。”
周大丫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柔和了许多,她侧开身体,让出灶台的方向,“缸底还剩一点,有点浑,你自己舀吧。
柴火……院里还有几根,不知道能不能点着。”
她指了指墙角那个破瓦罐和灶台。
赵老西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爆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混杂着感激和酸楚的光芒,连声道:“哎!
哎!
谢谢!
谢谢大丫妹子!
够了!
够了!”
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到水缸边,看到缸底那一点点浑浊的泥水,眼中闪过痛色,但还是小心翼翼地用破碗舀起小半碗。
然后他又快步走到院角,捡起那几根柴火,笨拙地尝试生火。
周大丫默默地看着他忙碌而狼狈的背影。
虎头忽然轻轻拉了她的袖子一下,小声说:“娘……赵西婶……人挺好的……以前还给过我和丫丫一块糖……”孩子的世界很简单,谁对他好,他就记得谁的好。
周大丫心里五味杂陈。
火终于生起来了,冒着浓烟,噼啪作响。
破铁锅架上去,那小半碗浑水被倒进一个缺了一个耳朵的瓦罐去加热。
屋子里暂时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声音和婆婆微弱的呼吸声。
赵老西蹲在灶膛前,佝偻的背影被跳跃的火光勾勒得忽明忽暗,显得格外苍凉。
水很快就温了,甚至没能烧开。
赵老西小心翼翼地用破碗盛着那点温热的水,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对着周大丫,又是深深一躬,将那个小小的布包放在门槛内。
“大丫妹子……谢……谢谢……这点……一点心意……”他的声音哽咽,说完,不敢再多停留,端着那碗救命的热水,脚步踉跄却又急切地转身走了,很快消失在昏暗的暮色里。
门槛内,那个小小的、脏污的布包静静地躺在那里。
周大丫走过去,弯腰捡起,布包很轻。
她打开一看。
里面是七八根小指粗细、洗得还算干净的、灰白色的草根,看得出来,这己经是赵老西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
这点草根,或许能让他们母子三人再多撑半天。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堵在她的胸口,闷得发疼,是悲伤,是感动,也是一种在绝境中的复杂情绪。
她默默地将草根收好。
“娘……我们晚上……有吃的了吗?”
丫丫仰着小脸,大眼睛里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渴望。
周大丫看着女儿那双清澈的眼睛,再看看手里这寒酸的草根,鼻子一酸。
她蹲下身,将两个孩子揽进怀里,声音低沉却坚定:“嗯,晚上娘给你们弄点吃的。”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灶膛里还有一点未熄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红光和暖意。
周大丫摸索着,将赵老西给的草根拿出两根,又将自己之前藏的那点草籽和块茎拿出来。
她将草根和块茎放进破瓦罐里,加上一点点水,架在还有余温的灶火上,慢慢煨着。
她不敢多用柴火,那几根柴非常珍贵。
草根和块茎的苦涩味道随着水汽慢慢蒸腾出来,并不好闻,但对于饥饿到极点的肠胃来说,任何能吃的味道都是一种巨大的诱惑。
虎头和丫丫围在灶边,眼巴巴地看着那口破瓦罐,不停地吞咽着口水。
周大丫则拿着剩下的草根,坐到炕边,小心翼翼地扶起婆婆的头,试图将一根草根嚼烂,混着一点点温水,喂给老人。
过程极其艰难,老人牙关紧咬,吞咽反射微弱。
喂进去十口,能咽下一两口就算不错了,大部分都沿着嘴角流了出来。
周大丫耐心地、一遍遍地尝试着,用破布轻轻擦拭。
或许是因为那点草根汁液的滋润,或许是因为物理降温起了些许作用,婆婆的呼吸似乎稍微平稳了一点点,虽然依旧微弱,但那种可怕的嘶嘶声减轻了。
这微小的好转,给了周大丫一丝微不足道的安慰。
瓦罐里的东西终于煮得烂软了。
周大丫将里面那点少得可怜的东西分成三份。
依旧是两个孩子多一些,自己少一些。
没有盐,没有任何调味,只有泥土的腥气和草根的苦涩。
但虎头和丫丫却吃得极其认真,小口小口地咀嚼着,仿佛在品尝世间最美味的羹肴。
周大丫吃着自己那份,粗糙的食物刮过喉咙,落入空瘪的胃袋,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充实感,反而更勾起了滔天的饥饿。
这点东西,远远不够。
吃完东西,两个孩子因为肚子里有了点东西,又受了惊吓,依偎在她身边,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只是即使在睡梦中,他们也时不时会抽搐一下,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显然并不安稳。
周大丫毫无睡意。
她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听着窗外呼啸而过的冷风,听着婆婆时而急促时而微弱的呼吸,听着孩子们肚子里因为饥饿依旧偶尔发出的鸣响。
赵老西的到来和他那句“没找到活路,讨不到吃的”,像一盆冷水,彻底浇灭了她内心深处或许还残存的一丝侥幸——指望外界救援或者出去讨饭的侥幸。
这条路,走不通。
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
必须主动寻找生路。
可是,路在哪里?
后山?
记忆里,近处的山早就被村民们反复搜刮过无数遍了,恐怕连草根都难剩几根。
而且,山里可能有野兽,也可能有……像李癞子那样比野兽更可怕的人。
她的目光在黑暗中茫然地扫视着空无一物的屋子,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一点点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现代社会的知识,在这个绝对匮乏的环境里,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知道如何做PPT,如何计算保单收益,如何与人谈判,却不知道如何在一片被饥饿洗劫过的土地上,凭空变出食物。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她闭上眼,指甲无意识地抠进土炕的缝隙里,冰冷的泥土***着她的指尖。
就在这时,一段极其模糊的、属于原主周大丫的、几乎被遗忘的记忆碎片,毫无征兆地浮现在她的脑海深处——那似乎是很久以前,原主还小的时候,跟着父辈们逃过荒……为了活命,人们会去吃一种……一种通常绝不会碰的、长在特别阴湿角落的……带着古怪斑点的……灰白色的……她的心脏猛地一跳,倏然睁开了眼睛!
那种东西……!
记忆太过模糊,无法确定具体是什么,但那种强烈的、关于“能吃”和“活命”的印象,却清晰地烙印了下来。
这种东西,后山的阴沟里或者背阳的坡地下面,会不会有?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压下。
尽管不确定,尽管可能有毒,尽管希望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但这几乎是黑暗之中,她唯一能捕捉到的、可能存在的线索了!
去后山!
必须去!
天亮就去!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必须去试一试!
然而,这个刚刚燃起的、带着巨大风险的决心,立刻就被现实的问题打断了——她猛地想起刚才赵老西离开时,那沉重疲惫的脚步声,似乎……并不是往他家的方向去的?
他端着水,应该是急切地回家才对……而且,她似乎还隐约听到了,极轻微的、像是重物拖行的声音……从更远一点的村口方向传来?
一种莫名的不安感,悄然袭上心头。
赵老西他……真的只是回家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