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担心呢。”
沈清宁刚要解释迷路的事,殿内忽然静了下来。
昭文帝放下酒杯,目光扫过席间的贵女们,朗声道:“今日玥儿及笄,朕与皇后十分欣慰。
你们也知道,朕与皇后只有这一个嫡女,宫里向来清净,她性子虽活泼,身边却少些同龄玩伴。”
皇后接过话头,语气温和:“所以本宫与陛下想着,借今日之宴,邀各位世家贵女们在宫里小住些时日,陪玥儿说说话、解解闷。
一来让孩子们多些相处,二来也让她们学学宫里的规矩,你们看如何?”
这话一出,席间顿时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世家们面上都带着笑意,心里却各有盘算,能让女儿在宫中陪伴嫡公主,既是荣宠,也是让女儿在帝后跟前露脸的机会,尤其是眼下选妃的意味渐浓,这邀约便更添了几分深意。
沈清宁坐在母亲身边,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裙摆。
她忽然觉得,这场“小住”恐怕不会像皇后说的那般简单。
韩景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眼神示意她稍安勿。
昭文帝抬手示意众人稍安,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事就这么定了。
过几日,宫里会派马车去各家府上接人,住些时日便好。”
他目光扫过席间,最后落在几位重臣身上,含笑道:“孩子们在宫里,有皇后照看着,你们尽管放心。
也让她们学学宫廷仪轨,多些历练,总是好的。”
这话既给了世家体面,又透着不容推辞的意味。
众人纷纷起身应诺,“谨遵陛下旨意”的声音在殿内此起彼伏。
沈清宁低着头,听见父亲沈竟寒沉声应下,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马车刚驶进沈府大门,韩景苏便屏退了随从,拉着沈竟寒往内院走,脸色沉了沉:“你说说,今日这宴席哪是让姑娘们陪公主?
分明是借着由头给皇子们选妃!
西位皇子里太子和二皇子都过了弱冠,陛下与皇后这心思再明白不过。”
沈竟寒眉头紧锁,负手站在廊下:“我岂能不知。
陛下如今重用的几家世族,私下里早有暗示,咱们这些人家的子女婚事,原就没打算让咱们自己做主,多半是要许给皇家子弟的。
这‘邀约’进宫,不过是走个过场,哪里由得人推辞。”
他看向内室方向,声音低了几分:“清宁这孩子,自小在府里自由自在,骑马射箭、读书作画,从不受拘束。
皇家那潭水太深,我与你从来只盼她能平安顺遂,嫁个寻常人家,自由自在过一生,哪里舍得让她卷进这储位纷争里去。”
韩景苏眼圈微红:“谁说不是呢。
她今日回来路上就没精打采的,方才还跟我说,宫里规矩多,一点儿也不自在,压根不想去那宫里住。
可这话能说出口吗?”
她叹了口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但愿……但愿她性子跳脱,入不了陛下与皇后的眼才好。”
此时,沈清宁正坐在自己的小院里,对着满院的花草发呆。
贴身侍女立夏端来点心,见她蔫蔫的,忍不住道:“姑娘,夫人说了,去宫里住些时日也无妨,就当是去寻个新鲜。”
沈清宁拨弄着花枝,嘟哝道:“有什么新鲜的?
到处都是规矩。”
想起宴席上各方试探的目光,愈发觉得烦躁,“我才不想去呢,还不如在府里自由自在。”
可她也知道,这话不过是说说。
皇家的旨意既出,哪里由得她愿不愿意。
只是一想到往后要在那朱墙内步步谨慎,她便觉得胸口发闷,连带着眼前的繁花都失了几分颜色。
三日后清晨,沈府大门外停着一辆明黄色的宫车,车轮碾过青石板,无声地昭示着行程。
沈清宁穿着一身淡紫襦裙,身后跟着的立夏,站在门前与父母道别。
韩景苏拉着她的手,指尖微微发紧,絮絮叮嘱:“到了宫里,凡事多看少说,守着规矩,别像在家里这般随性。
万不可争强好胜,能不出头就不出头,平平安安住满一个月回来,娘就放心了。”
沈竟寒站在一旁,平日里沉稳的眉眼也添了几分忧色,他拍了拍女儿的肩:“记住你娘的话。
宫里不比府中,行事谨慎些,照顾好自己。
若有难处……”他顿了顿,终究只道,“莫怕,爹在。”
沈清宁心里闷闷的,却还是强打起精神,对他们笑了笑:“爹娘放心,我晓得分寸。
不过是住一些时日,很快就回来了。”
她知道父母的担忧,那些关于选妃的揣测像层薄雾,压在每个人心头。
“姑娘快上车吧,别误了时辰。”
宫车旁的内侍轻声提醒。
沈清宁最后看了眼父母,松开韩景苏的手,转身带着立夏上了车。
车帘落下的瞬间,她看见母亲偷偷抹了把眼角,父亲依旧站在原地,身影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挺拔。
车轮缓缓转动,将熟悉的沈府抛在身后。
沈清宁靠在车壁上,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心里空落落的。
宫车在宫道上行了许久,终于停在一片雅致的宫苑前。
沈清宁跟着人流下车,只见宫殿飞檐翘角,院中遍植玉兰,青石铺就的小径蜿蜒其间,虽不似正殿那般富丽,却透着几分灵动雅致。
引路的宫女笑着解释:“姑娘们,这便是风仪阁了,公主平日就住在此处,各位的寝殿都在阁侧的偏院,离着近,方便陪公主说话。”
负责伺候沈清宁的宫女上前一步,屈膝行礼:“奴婢谷雨,往后便由奴婢伺候姑娘起居。”
沈清宁微微颔首,这才留意到对方眉眼清秀,声音也温和。
她想起自己的贴身丫鬟立夏,忍不住在心里笑了笑,一个谷雨,一个立夏,倒像是凑齐了节气。
谷雨走在身侧,轻声介绍:“姑娘且跟紧些,咱们住的地方离风仪阁不远,是专为陪伴公主的贵女们备下的院落,叫撷芳居。
谷雨引着她往偏殿内走,推开一间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寝殿:“姑娘,按宫里的规矩,得先换了宫里准备的衣裳,梳妆完去坤宁殿给皇后娘娘请安。”
沈清宁微微点头:“你叫谷雨,我身边是立夏,倒像凑齐节气了。”
谷雨也跟着笑,手脚不停为她梳妆穿戴。
不多时,沈清宁换好衣裳 。
淡青广袖纱衣轻如薄雾,粉白绣花开得娇俏,下身月白襦裙垂坠灵动,头上花冠点缀珠翠,珍珠妆衬得眉眼愈发清丽。
她望着镜中人,恍惚间竟有些不认识,却听谷雨说:“姑娘生得美,穿上这衣裳,像画里走出来的仙子。”
待收拾妥当,谷雨引着往坤宁殿去。
一路上,沈清宁偷眼瞧着这皇宫,风仪阁开阔雅致,坤宁殿更是巍峨庄重,红墙绿瓦间,她愈发觉得自己像只误入华丽牢笼的鸟儿,忐忑又迷茫,不知这宫中这些日子,要如何熬过。
沈清宁随着一众世家贵女踏入坤宁殿,殿内烛火摇曳,华丽的宫灯将整个大殿映照得金碧辉煌。
皇后端坐于主位,身姿端庄,凤冠霞帔下,面容带着上位者的威严与亲和。
她的身侧,贵妃身着一袭绯红色华服,妆容艳丽,眉眼间透着几分高傲;淑妃则穿着月白色宫装,气质温婉,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
在皇后下首的位置,坐着一位娇俏的少女,正是五公主。
出落得亭亭玉立,一双灵动的眸子好奇地打量着殿内众人。
世家贵女们依次上前行礼,苏柔身姿婀娜,行礼时动作优雅,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中书侍郎李家姑娘李婉莹,身着淡粉色襦裙,举止端庄,行礼时不卑不亢;御史大夫杨家姑娘杨若霜,一袭湖蓝色衣裳,眉眼间透着几分英气……沈清宁也跟着福身,心中暗自思忖,来的都是三品以上官员家的姑娘,看来皇后此次邀众人进宫,确实是经过精心挑选的。
“都起来吧。”
皇后微笑着开口,目光在众贵女身上一一扫过,“今日见着你们,一个个出落得这般标致,本宫很是欢喜。
往后在宫里,就把这儿当成自己家,好好陪着玥儿,可别拘束了。”
贵妃轻轻抿了口茶,漫不经心地开口:“皇后娘娘心疼这些孩子们,可也不能坏了宫里的规矩。”
淑妃笑着打圆场:“姐姐说的是,不过孩子们年纪相仿,多亲近亲近也是好的。”
皇后点了点头,又叮嘱了几句关于宫中礼仪和作息的事宜,便让众人退下了。
沈清宁随着众人走出坤宁殿,苏柔快走几步,与她并肩:“清宁妹妹,这宫里可真大,我都怕迷路呢。”
沈清宁浅浅一笑:“是啊,我今日进来也觉得晕头转向的,不过跟着宫女走,总归是错不了的。”
李婉莹也凑过来,轻声道:“方才在殿里,我瞧着皇后娘娘很是和善,咱们往后在宫里,只要守好规矩,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难处。”
回到撷芳居没多会儿,便有小宫女来传话,说公主殿下在风仪阁备了茶点,邀众姐妹过去一聚。
沈清宁随着人群到了风仪阁,就见五公主赵玥站在廊下,笑盈盈朝她们招手。
见众人进来,她先对着苏柔、李婉莹等人颔首浅笑,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疏离的客气:“各位姐姐,快请进。”
待目光落到沈清宁身上,赵玥的笑意才真切起来,两步上前拉住她的手,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沈姐姐!
那日及笄宴上,你们沈家送的那顶琉璃冠,我戴在头上看了又看,真是喜欢得紧!”
沈清宁被赵玥这股子热络劲儿感染,眼底漾起温和的笑意,轻轻回握住她的手:“公主不嫌弃便好。
那琉璃冠原是家父一位旧友所赠,他见样式精巧,便想着公主定会喜欢,才寻了机会呈上来的。
原就怕入不了公主的眼,如今听您说喜欢,清宁也替家父松了口气。”
其实那朋友送了两顶,还有一顶是沈清宁的,沈清宁心里悄悄想着。
她顿了顿,看着赵玥亮晶晶的眼睛,语气愈发真诚:“能得公主这般记挂,是清宁的荣幸。
公主若不嫌弃我性子鲁钝,往后叫我清宁便好,姐姐二字,实在担不起。”
赵玥却不依,轻轻晃着她的胳膊:“怎么担不起?
我听人说你比我大一岁,往后我就叫你姐姐好不好?
有你在宫里陪我,定不会再闷了。”
沈清宁见她坚持,便笑着应了:“那……便依公主的。”
心里却因这份首白的亲近暖融融的,进宫前的几分忐忑,仿佛也被这笑声驱散了不少。
她晃了晃沈清宁的手,语气里满是亲昵:“其实那天见着你,就觉得姐姐身上有种说不出的自在劲儿,瞧着就让人想亲近。
我还偷偷跟母后说,沈家姐姐定是个有趣的人呢!”
说话间,众人入了内室,案几上摆满精致果子、香茶。
赵玥拉着沈清宁挨着坐下,眼睛亮晶晶的:“姐姐,我还听说你骑射特别厉害?
连京里的武将子弟都夸你呢!”
她凑近了些,声音里满是好奇,“我长这么大,只在春猎时远远看过人骑马射箭,从来没见过姑娘家有这本事,姐姐快跟我说说,骑马时是不是像飞一样?”
苏柔坐在离公主最近的客座,一身月白襦裙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如描,端得是倾国倾城的模样。
她指尖轻捻茶盏,侧脸线条柔和,便是静***着,也像一幅工笔仕女图。
谁都知道,苏太尉家的这位小姐不仅容貌冠绝京华,琴棋书画更是样样精通,早被京中贵女们视作“京华第一才女”。
沈清宁被她首白的热情逗笑,温声道:“公主若是感兴趣,往后有机会,臣女倒可以讲讲马场的趣事。”
“那太好了!”
赵玥拍手笑道,随即又转向苏柔,客气地问,“苏姐姐今日要不要露一手?
听说你的琵琶弹得极好。”
苏柔起身福了福,语气温婉如春风:“公主谬赞了,今日既为陪公主解闷,若殿下想听,臣女自当献丑。”
说罢便接过宫女递来的琵琶,指尖轻挑,一曲《春江花月夜》流水般淌出,清越婉转,听得众人都露出赞叹之色。
赵玥也跟着鼓掌,却不像对沈清宁那般热络,只道:“苏姐姐果然名不虚传。”
转头又拉着沈清宁讲起骑射,眼神里的欢喜藏不住。
李婉莹与杨若霜坐在一旁,见公主对沈清宁格外亲近,对苏柔等人却始终保持着客气的距离,对视一眼,都默默垂下了眼帘。
苏柔弹完琵琶,将乐器递还宫女,望向沈清宁的目光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她自小便是京中焦点,这般被人比下去,还是头一遭。
这日午后,风仪阁里笑语不断,却分明透着亲疏。
赵玥缠着沈清宁问了许多骑射的事,对苏柔的才情、李婉莹的端庄、杨若霜的爽朗都只是浅尝辄止地夸赞,那份客气里的距离,谁都看得明白。
待暮色渐浓,众人散去时,苏柔特意放慢脚步,与沈清宁并肩而行,唇边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宁妹妹好福气,竟得公主这般青睐。”
语气听不出喜怒,眼神却在她脸上多停留了片刻。
沈清宁只淡淡一笑:“公主心善,不过是瞧着我性子粗疏,觉得新鲜罢了。”
苏柔轻轻颔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动作亲昵自然:“妹妹太谦了。
公主金枝玉叶,眼光最是挑的,能得她青眼,定是妹妹身上有旁人不及的好处。”
她说着,语气愈发柔和,“往后在宫里,你我也算有个伴,若有什么事,尽可来找我。”
沈清宁客气道谢,心里却隐约觉得她这份热络来得刻意。
苏柔望着前方宫道上的宫灯,眼底闪过一丝志在必得,这宫里的贵女虽多,可论家世、才情,谁能与她相比?
太子妃之位,本就该是她的。
沈清宁纵得公主喜欢又如何,终究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新鲜罢了。
她转头看向沈清宁,笑意更深了些:“妹妹初来乍到,若有不懂的规矩,尽管问我便是。”
沈清宁闻言,抬眸看了苏柔一眼,见她笑意温和,便也颔首应道:“多谢苏姐姐好意,若有不懂的地方,定会向姐姐请教。”
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热络,心里却依旧记着方才那份刻意的亲近。
苏柔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随口说了几句宫里的景致趣闻,两人一路并肩走着,首到快到撷芳居岔路口,才各自道别。
沈清宁看着苏柔转身离去的背影,轻轻吁了口气。
这宫里的人,似乎都藏着些心思,连笑起来都带着几分琢磨不透的意味。
刚踏进自己的屋子,沈清宁便松了口气,连带着脊背都垮了几分。
“立夏,快帮我把这发髻拆了,一整天下来,头皮被勒的好疼。”
她往软榻上一坐,语气里满是疲惫。
立夏手脚麻利地走上前,指尖轻巧地拨开繁复的发饰,一边拆一边笑道:“姑娘今日在风仪阁陪公主,瞧着精神得很,原是强撑着呢。”
她知道自家姑娘最不喜这些束缚,在府里时素来是松松挽个髻就罢了,哪经得住这宫装发髻的折腾。
“可不是么。”
沈清宁闭着眼哼唧,“又是请安又是应酬,笑都快笑僵了。
还是咱们自己屋里自在。”
立夏拆完发髻,又取来温水给她擦脸,轻声道:“方才我在廊下听别的宫女说,苏姑娘回屋就练起了琵琶,想来也是个上心的。
姑娘往后……我知道分寸。”
沈清宁睁开眼,接过帕子擦了擦,“爹爹和娘亲说过,少掺和这些事。
皇后娘娘虽没说要住多长时日,但看架势,应该不会太长,咱们安安分分待着,等日子到了便回,犯不着跟谁较劲。”
立夏点点头,又端来一盏安神茶:“姑娘喝口茶歇歇。
这宫里不比家里,您今日能得公主青眼是好事,只是……”她顿了顿,还是把话说了,“苏姑娘那样的人物,心里定有盘算,姑娘防着些总是好的。”
沈清宁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心里明镜似的。
立夏是母亲亲手教出来的,眼明心亮,看事通透。
她呷了口茶,笑道:“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累了一天,先歇会儿才是正经。”
窗外的暮色渐渐沉了,屋子里只余下一盏孤灯,映着主仆二人安静的身影。
卸下一身端庄,沈清宁这才觉得,自己总算像个自在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