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刀剖开三年生的金竹时,阿蔓嗅到了死亡的气息。这不是普通死亡的腥膻,
而是经年浸泡在药酒里的人骨特有的沉郁药香。她用小指沾取沾在竹片内侧的暗褐色药汁,
凑近鼻尖时仿佛触摸到了四十年前那位歌娘的肋骨——那年雪封山道,
歌娘唱着《盘王过九州》坠入冰窟,寨老取她第七根肋骨泡成药酒,说是要留住不散的歌魂。
这是要嵌进竹筒琴的药骨弦。阿蔓将处理好的六片竹片摊在竹篾席上。
晨雾顺着吊脚楼的木格窗棂漫进来,濡湿了竹片上朱砂绘就的十二生肖纹。
阿娘常说制琴人要带着亡魂过阴桥,可她从不惧怕这些附着在器物上的魂灵。
倒是前日从梧州城运来的洋铁皮药箱上,那些冰冷的红十字标记更令她心悸。
山风掠过廊檐下的药锄,带起一片叮当响。阿蔓望着竹片上凝结的雾珠,
忽然想起那个总在清晨打水时凝望她的采药少年。少年肩头总搭着块靛染布帕,
布角绣着歪歪扭扭的汉文,像条蜈蚣攀在青蓝的云雾间。"阿蔓!"楼下传来阿弟的呼喊,
"寨老让你去背阴坡采石斛花!"竹刀在拇指划出细痕。背阴坡新迁来的汉姓药农,
在石壁上凿出的窟窿像发霉的米饼。前些日子他们伐倒了那株千年乌桕树,
说要做成装当归的药柜。雨水冲刷后的树桩渗出赭红色汁液,
像极了三月三牲祭时洒在社坛的鸡血。阿蔓将未完工的琴筒藏在神龛后的暗格里。
下楼时瞥见晒药架上多了个白瓷罐,盖子上烫着磺胺两个繁体字。
这些天不断有戴圆框眼镜的***往寨子里送西药,说是能治瘴气病。
可寨老总让后生仔们将药罐埋在红豆杉下,说是会坏了祖宗传下来的药人骨。
背篓沿石板路碰撞出细碎声响。晨露未晞的山径上,阿蔓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炸山的闷响。
前日听采茶姑说,***要在鹰愁涧修铁路,把整面山崖都染成了硫磺色。她攥紧腰间的药镰,
冰凉的铁器贴着掌心血脉跳动,仿佛握着柄随时会碎裂的玉如意。
石斛花丛旁的溪水倒映着残月。阿蔓俯身采花时,水面忽然漾起细密波纹。
二十步开外的芦苇丛里,蹲着个穿灰布衫的年轻后生,
正用铅笔往牛皮纸上描摹紫茎泽兰的叶片。后生腕上戴着块西洋表,
玻璃表蒙在晨曦中泛着冷光。阿蔓认得这种眼神。去年州府来的留洋学生,
也是这般盯着她胸前的银牌项圈发怔。那些铜纽扣相机对着祭神舞拍摄时,
寨老用铜盆泼出的狗血淋坏了他们的胶片。可是现在,
越来越多带着罗盘与画板的陌生人走进寨子,像雨季涨潮时的红蚂蚁群。姑娘,
这是不是九死还魂草?后生忽然举起一株卷柏,官话里夹着生硬的瑶音。
阿蔓的银镯磕在背篓上发出脆响。她将石斛花甩进竹篓,
溪水浸透的裙裾在卵石上拖曳出蜿蜒水痕。后生追上来时踩翻了竹篓,
新采的黄花石蒜滚落山涧,鲜黄的花瓣顺着溪流漂成断续的星点。
我是省城医药学堂的……后生掏出的铜制徽章在日光下刺眼,
阿蔓瞥见徽章上的蟠龙纹在云海中怒张利爪。这不是瑶山的神灵,
是***官府门楣上的镇宅兽。山风裹挟着硫磺味扑面而来。阿蔓望向鹰愁涧方向,
隐约看见爆破扬起的红黄色尘雾。那些尘雾正顺着山势蔓延,像条巨蟒缠绕着黛青色的山脊。
山涧里漂流的石斛花瓣已变成浑浊的橘红色,仿佛有人把铜矿砂倾倒在了溪水中。
后生还在说着新式医院和抗疟药。阿蔓突然俯身抓起一把腐殖土扬向空中,
陈年的松针与虫骸在阳光中纷扬下落,腐叶的酸涩混着药骨琴特有的腥苦,
在两人之间筑起透明的墙。当第一声铜鼓从寨门传来,
阿蔓知道这是寨老召唤的药人骨仪式要开始了。她摸到腰间香囊里的骨哨,
这是用当年那位歌娘的指骨磨制的,吹响时总能唤回迷途的采药人。但现在山雾散尽,
回寨的山路上密布着陌生的车辙印,像疤痕刻在苍老的背脊。铜鼓裂痕。祭祀场的铜鼓裂了。
阿蔓赶到神树坪时,三十二面铜鼓已摆成八角芒星阵。寨老的白麻布长衫浸透了五倍子汁,
泛着铁锈般的暗红。往年谷雨祭祀时,他会用獐子血在每面鼓皮上画盘王印,
但此刻他枯枝般的手指正死死抠住最大那面鼓的裂口。那是道光年间龙虎山道观送的祭祀鼓,
裂纹从中心雷纹蔓延到边缘的十二生肖浮雕,像条黑蜈蚣咬穿了三百年的时光。
鼓腔里飘出股陌生的桐油味,混着远处铁匠铺传来的煤烟,呛得阿蔓眼眶发酸。
"药骨来——"寨老的嘶吼震落油松枝头的露水。阿蔓端着紫檀木匣的手腕发颤,
匣中泛黄的药人骨在晨光中折射出诡异的虹彩。她忽然想起那个采药少年说的"磺胺结晶",
西药在玻璃瓶里也会这般诡谲地反光。十二位赤膊汉子抬着竹轿踏着鼓点入场。
轿上的女童裹着染成绛紫色的野蚕丝,这是要送往洞神的新娘。阿蔓别过头,
望着神树桩年轮里嵌着的铁钉——去年汉商在这里钉马掌时,寨老罚他们喝下滚烫的松脂。
"接药!"寨老突然将铜鼓碎片掷向阿蔓。锐利的青铜边沿划过木匣,
刻着《盘王歌》的熊掌骨被削去半片图腾。药粉扑簌簌洒在女童的蚕衣上,
惊得她腕间银铃乱响。阿蔓膝盖砸在青石板时,望见东南坡新修的官道横切过山脉经络,
像把生锈的柴刀砍进瑶山的脊梁。天杀的铁器冲了鼓灵!
寨老的药锄剁碎了祭台上的西药瓶。玻璃碎片混着白药粉溅入火塘,
腾起的蓝烟里浮动着磺胺特有的苦杏仁味。
阿蔓突然被某个记忆刺痛:七岁那年她误饮泡着蛇骨的药酒,
阿娘就是用这种味道的草药替她解毒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雨帘冲刷着祭坛上的血污,
将青铜碎片浸成暗绿色。阿蔓抱着残破的木匣退到八角枫下,
瞥见三个戴斗笠的***正在山腰测绘。他们手中的经纬仪闪着冷光,
像是正在丈量神明的颅骨。女童的哭声混着雷声传来。阿蔓解下腰间的骨哨吹响,
这是当年歌娘留下的护魂咒。雨雾中忽然浮现那个采药少年的身影,
他正在测量被伐倒的乌桕树桩,皮尺缠绕年轮的动作仿佛在解开一道天书符咒。
后半夜雨势渐弱时,阿蔓摸到了铜鼓裂纹里的玄机。裂纹最深处粘着片银白色碎屑,
像***药铺包阿胶用的锡纸。她把碎屑裹在芭蕉叶里时,指腹沾上某种黏腻的油脂,
这种味道不属于瑶山任何草木。红豆杉下的土坑泛着潮气。阿蔓取出被寨老深埋的磺胺药罐,
发现封口处的火漆印是省城医院的蟠龙纹。月光照亮锡纸内侧的德文字母,
像盘踞在药粉上的铁线虫。
她突然明白白日嗅到的桐油味是什么——这是***修补铜鼓时用的新式胶泥。
山风卷来鹰愁涧的爆破声,月光下的官道宛如银色蜈蚣。阿蔓摸到腰间冷硬的药镰,
忽然想起前日溪畔那株被***移栽的七叶一枝花,根须裹着苏州产的丝绸,
说是要保药材品相。神龛里的半成品竹筒琴在暗处嗡鸣。
阿蔓将磺胺药粉混着药骨灰填进第七根弦孔,汉瑶两种药材在竹节中相遇的刹那,
竟发出裂帛般的哀鸣。乌桕血月。乌桕树流血那夜,阿蔓蹲在树桩旁数蚂蚁。
八十一道斧痕里渗出的树汁泛着铁腥,月光浇上去凝成暗红的痂。
这是曾荫庇七代寨老的社树,如今只剩满地的木屑如蛆虫蜷曲。她捻起碎屑凑近鼻尖,
竟嗅到松脂混着桐油的气味——与铜鼓裂纹里的锡纸同源。后山炸石的炮声惊散蚁群。
阿蔓摸到树芯处凸起的铁钉,五寸长的洋钉已与木质融合成丑陋的骨痂。
这是***药商钉马掌留下的,当初寨老罚他们生吞铁钉时,那些人竟掏出银元说要照价赔偿。
银元上光绪帝的面容被山民踩进泥里,现在却从寨门外长出新铺的青石板路。"阿姐!
"阿弟举着火把奔来,腰间柴刀撞着桐油罐叮当响,"峒场那边出事了!
"火光映红半边山崖。阿蔓跟着奔到鹰嘴岩时,十二个戴孝的***正在刨石斛根。
为首的中年人戴着金丝眼镜,
镜腿缠着止血的白麻布——这是前日被寨老用石牌律打断腿的药材贩子。
他们脚边散落着德制鹤嘴锄,月光在钢刃上镀了层惨白的釉。赔我们的树!
阿弟甩出柴刀砍在青石上,刀刃撞出火星。戴眼镜的***慢条斯理展开契书,
宣纸上盘踞的官府大印仿佛毒蜘蛛。石斛根须的土腥味突然让阿蔓反胃。
她认得那些人怀里露出的鹿皮荷包,上个月初还装着银元来收百年三七,现下鼓鼓囊囊的,
怕是塞满了新制的磺胺药片。山风掠过断崖,将契书上采药特许
的字样吹成皱巴巴的蝴蝶。"姑娘做个见证。"汉商推了推眼镜,
玻璃镜片上映出扭曲的月亮,"按大清矿务章程......"阿蔓的银项圈突然发烫。
项圈上十二枚铃铛无风自动,这是当年歌娘戴过的通灵银器。
她转头望见神树桩渗出的汁液已汇成细流,蜿蜿蜒蜒漫过青石板路,
在汉商缎面鞋底积成血洼。最先倒下的药农捂着喉咙发紫时,
阿蔓正盯着断崖边新长的七叶一枝花。这味驱蛇的灵药本该生在背阴坡,
此刻却在月光下开出妖异的墨绿色花苞。八个***相继倒地抽搐,
嘴里呕出的黑血染红了契书上的蟠龙纹。"是过山风!"阿弟的柴刀在发抖,
"寨老说神树死,蛇王怒......"阿蔓却看见汉商领口露出的玻璃药瓶。
深棕瓶身上印着双头鹰标志,这是前日测绘队遗落的蛇毒血清。
她突然明白那日铜鼓裂纹里的锡纸从何而来——***早将解毒药藏在补鼓的桐油里。
火把坠落溅起星点。阿蔓在混乱中摸到汉商怀里的契书,蚕丝纸吸饱人血后沉甸甸的,
像块刚剥下的皮子。垂死者抓住她裙角的力道,与三年前难产母鹿的眼神同样绝望。
白蝠衔魂。瘴气是从谷仓梁柱间漫出来的。起初是纺纱的阿婆看见白蝙蝠倒挂在腊肉旁,
三日后她的眼白泛起和蝙蝠绒毛同样的青灰色。寨老用艾草灰涂抹神龛时,
阿蔓正盯着石臼里捣碎的七叶莲——往年驱瘟的圣草今年结不出籽,
茎秆爬满红蚜虫似的小字,细看竟是汉文写的药材编号。第五个发病的是神婆女儿。
少女躺在竹席上抽搐,银项圈卡进浮肿的脖颈,项圈内侧的《盘王咒》被汗渍泡得模糊。
阿蔓掀开她的筒裙,看见腰间新纹的蝴蝶竟在蜕皮——靛青色的翅脉下渗出磺胺药粉的苦香。
"把外姓人的药罐挖出来。"寨老劈碎第十九块卦牌时,卦象始终指向东南坡的官道。
十七个后生举着火把奔向汉商营地,铜锣声惊飞整座山的夜枭。阿蔓攥着偷藏的磺胺药片,
想起那个采药少年说过的"疟原虫",这种需要显微镜才能看见的魔物,
此刻正在月光下游荡。周景明背着藤箱闯进寨门时,山路上流淌着打翻的靛青染缸。
他的灰布衫浸透药汁,胸前的铜制校徽在火把下泛着冷光。八个精壮瑶民架着竹矛围上来,
矛尖上悬着的药人骨铃铛叮当作响。我能治铁线瘟。少年突然用瑶语喊出古老的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