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走出这个位于闽南的一座小镇,
走出这个总是阴雨连绵带着青苔味潮湿空气的小镇。
在我初中时家里有了两个“阿母”一个是我亲妈,
总穿着洗得发白的素色布衫;另一个是我家的细姨,旗袍的开叉总开到大腿根,
描着黛青的眉,笑起来时嘴角的梨涡里像盛着蜜,连走路都带着股勾人的风。
我们这里把男人找的小老婆叫细姨在我家我叫她二妈,虽然我并不喜欢这叫。
爸爸是镇上的木材商,有钱,也爱体面。虽然找细姨在我们这算不得一件体面事,
但他耐不住二妈的风情万种,更何况二妈还给他生一个儿子。我见过爸爸看二妈的眼神,
像饿狼盯着肥肉;在看我和妈妈时,却总带着股挥之不去的不耐烦,
仿佛我们是沾在他衣服上的灰。妈妈从不哭,也不闹。她只是默默地把西厢房收拾出来,
铺上二妈爱睡的软褥,摆上她惯用的描金镜台。那天二妈进门,
妈妈还亲手给她端了碗桂圆汤,笑着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我躲在门后,
看见二妈接过汤碗时,指甲上的蔻丹蹭了妈妈的手,妈妈像没知觉似的,转身又去厨房忙活。
夜里,我常被西厢房的笑声吵醒。二妈的声音软绵,爸爸的笑声洪亮,
还有那个男娃咿咿呀呀的哭叫,混在一起,像一把刀,割得我心口发疼。妈妈就躺在我身边,
背对着我,肩膀微微发抖,却始终没发出一点声音。有次我问她:“阿母,你不难过吗?
”她摸了摸我的头,手上的茧子硌得我难受:“妹仔,男人嘛,有根就好。
”年三十老屋的客厅里早挂起了大红色的绒布灯笼,光映在二妈新做的水红旗袍上,
艳得晃眼。爷爷靠在藤椅上抽着烟,奶奶手里剥着瓜子,
眼睛却没离开过电视里的大热电视剧。二妈蜷在沙发里,嗑着松子抱怨情节假,
爷爷接话道“就是,哪有这样的媳妇”,奶奶也跟着点头,
连爸爸怀里的弟弟都似懂非懂地拍着手。我和妈妈守在灶间。
我曾不止一次问妈妈我为什么不能在客厅。
但她从来没有回答过我总是给我塞一块吃的搪塞过去。她系着那件洗得发硬的蓝布围裙,
手里的菜刀剁在砧板上,“笃笃”声撞着墙,震得人耳朵发疼。“你看,”她突然侧过头,
脸上沾了点面粉,却笑得亮堂,“这么些菜,换了旁人哪做得了?你爸就爱吃我烧的红鲟,
二妈也夸我炸的五香卷香。”她递来一块刚出锅的炸物,油星子烫得我指尖发麻,
那股子油腻香里,混着她手上洗不掉的鱼腥味。前厅的热闹突然断了。
弟弟像条泥鳅似的从爸爸怀里滑下来,摇摇晃晃往灶间冲,嘴里含混地喊“火——玩——”。
奶奶的声音尖得像针,立刻扎过来:“哎金孙哟!男孩子哪能进灶间?脏!沾了油星子,
将来没出息!”爸爸几步追过来,伸手就把弟弟捞起来,
语气是哄的:“咱不去那黑黢黢的地儿,外头有摔炮,带你玩去。”妈妈手里的锅铲顿了顿,
锅里的红鲟粥咕嘟冒了个泡。她赶紧探出头,脸上堆着笑,:“对呀阿强,灶间呛,
快跟你爸玩去,门边的摔炮是新拆的,响得很。”她说完,转身就去揭蒸笼,
蒸汽腾地冒起来,把她的脸熏得通红,眼尾的皱纹里都浸了水汽。可她没看见,
爸爸抱着弟弟转身时,嘴角撇了撇。灶间的烟更浓了,呛得我咳嗽。妈妈还在哼着老调子,
手里的锅铲翻搅着,粥香混着油烟味,糊在鼻尖上,黏得人难受。前厅的电视声,
从门缝里钻进来,听得我心里闷闷的。我盯着妈妈围裙上那块油斑那是早上杀鱼时溅上的,
她自己没瞧见,还在絮絮叨叨:“等下把红鲟粥端出去,阿强得多吃点,补身子。
”菜端得差不多时,前厅的瓷盘已空了大半。我和妈妈端着清蒸鱼与炸物出来,
那鱼眼白鼓鼓地凸着,海腥气裹着热气,在灯影里飘得满室都是。爷爷夹了鱼腹肉,
咂着嘴叹:“鲜!这才是咱闽南的魂。”我下意识皱了眉,那股子腥气直钻鼻腔,
奶奶立刻笑了,皱纹里都堆着嫌弃:“哪有闽南人怕鱼的,不识味。”盘角还剩块烧鹅,
皮烤得油亮金红,是我从在厨房时就盼着的。指尖刚碰到筷子,
弟弟突然拍着桌子哭叫:“鹅肉肉!要吃!”奶奶忙哄:“给阿强!咱阿强是根,得补!
”妈妈的筷子比风快,一下就把烧鹅夹进弟弟碗里“阿强长身体,该多吃,
做姐姐的多让让弟弟。”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可她的眼睛却黏在爸爸身上,
嘴角勾着小心翼翼的笑。二妈却放下了银筷。她纤细的手指捏着公筷,
嫌恶地把那块烧鹅丢回盘里:“大人的筷子多脏,给阿强夹菜要用公筷。”说完,
她下巴朝我抬了抬,:“哝,给你吧,别糟践了。
”“姐—吃—肉肉—脏”阿强学着二妈的样子。我一眼就看穿了她是故意的。
故意在妈妈讨好爸爸时拆台,故意用这种轻蔑的姿态施舍我,故意提醒我,
连块烧鹅都要看她的脸色。我恨她,恨她穿得光鲜占了爸爸的眼,
恨她生了弟弟抢了妈妈的注意力,恨她把这家里的日子搅得黏糊糊,自己却活得像朵花。
想着想着那些藏在恨里的事也冒了出来我发烧时妈妈忙着给弟弟做鞋,
是她摸黑去镇上买退烧药,手心的温度比妈妈的暖;我被隔壁小孩欺负,
爸爸说“女孩子别惹事”,是她叉着腰骂回去,声音亮得像炮仗。她待我,其实比爸妈上心。
可我偏不承认,宁愿把对爸妈的怨、对这个家的寒,都堆在她身上恨她这个外人,
总比承认自己被亲生父母冷落,要容易些。二妈又催:“怎么不吃?嫌脏?
”我猛地夹起那块烧鹅,塞进嘴里。皮不酥了,肉也凉了,不是在厨房时想象的味道,
肉堵在喉咙里吞下去时好像又堵在了心里。眼泪从眼角滑落,掉在了饭里。
“大过年的都不安生,哭哭哭来年代福气都被你哭掉了。
”奶奶的声音像尖刺深深地扎在了我的耳朵里开春的风还带着海的凉,吹得头发粘在脸上。
我老远就看见阿玲她扎着我们常一起编的麻花辫,却站在巷口那棵老榕树下,
和个穿皮夹克的男人说话。那男人比我们大好多,手指夹着烟,凑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阿玲的脸就红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场景太熟悉了就像爸爸和二妈站在老屋的天井里,
男人的手搭在女人的肩上,眼里的光,是我从小看到大的算计。“阿玲!”我冲过去,
拽住她的手腕。她的手很凉,像刚从井水里捞出来。那男人瞥了我一眼,嘴角勾着笑,
转身走了,烟味还飘在风里,呛得我喉咙发疼。“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我的声音发颤,
指尖攥得她手腕发红。阿玲猛地甩开我的手,麻花辫甩到我脸上,疼得我眼睛发酸。
“你吼什么?”她的声音也抖,却带着股破罐子破摔的硬,“你以为人人都和你家一样?
能让你安安稳稳读书,不用愁将来?”我愣住了。她的眼睛红了哽噎道“我爸说了,
要是考不上本地本科,就直接让我进厂,要么找个邻村的男人嫁了,彩礼给我弟娶媳妇。
”她咬着嘴唇,声音压得很低,“我怎么办?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他愿意帮我,
给我钱买资料,让我安心读书,你能吗?”“你能吗?”她又问了一遍,眼神像把小刀子,
扎得我心口发疼。“不能,你就别管我的事。”她后退一步,拉开距离,麻花辫垂在胸前,
“你不喜欢,我们就别再联系了。”我站在风里,看着她转身走。
她的背影很快融进巷口的人流,像滴进水里的墨,一下子就散了。书包里的课本硌着腰,
像块硬邦邦的石头。我突然觉得,这世界上的细姨,从来都不是一种人,
而是一种命是有些人,不得不选的、带着血和泪的路。
高考完的天气热得像扣了口烧红的铁锅。蝉在老榕树上叫,声嘶力竭的,
把日子叫得愈发烦躁。日子突然没了目标,每天醒了就是坐在廊下发呆。
太阳把水泥地晒得发烫,连风都是热的,吹在身上,像裹了层粘腻的油脂。
我想起之前和阿玲说过,考完要去考驾照,攥着手机犹豫了几天,还是在晚饭时开了口。
“爸,我想考驾照。”我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飞了灶间的苍蝇。爸爸正给弟弟剥虾,
闻言头也没抬,筷子在碗里戳了戳:“女孩子家开什么车?浪费钱。在家帮帮你妈,
带带弟弟,多好。”他顿了顿,夹了块鱼腹肉放进嘴里,“等成绩出来,给你包个大红包,
比学车划算。”妈妈立刻笑了,眼睛弯成了缝,回头看我的时候,眼里满是得意,
那眼神我太熟了,是她每次讨好爸爸成功后,都会露出来的、带着炫耀的光,
仿佛在说:“你看,你爸多疼你,还想着给你包红包。”我没说话,手指抠着桌角的木纹,
心里的烦躁像蝉鸣,越憋越响。这时二妈却开口了,她刚给弟弟擦完嘴,
纸巾揉成一团丢进纸篓,声音轻悠悠的,像浸了凉水的棉:“妹仔呀,这夏天多热,
学车要在太阳底下晒,黑了可就不好看了。”她顿了顿,夹起一筷子青菜,
眼尾的余光扫过我:“等上了大学再学也不迟,听说学校周边的驾校学费便宜。
现在在家多好,陪阿强玩玩,他正闹腾,也能帮你妈分担点。”我抬头看她,
她给弟弟夹了块排骨,红蔻丹的指甲在白瓷盘上晃。她的话听着是劝,却像根细针,
轻轻挑破了我那点藏在心里的窘迫我知道爸爸不是疼我,
车没用或者说是女孩子除了相夫教子帮衬家里其他一切都是无用的;妈妈也不是真为我高兴,
是觉得爸爸的“红包”给了她面子;只有二妈,看出来我那点想挣脱的念头,却用最软的话,
把我拉回了这黏糊糊的日子里。蝉还在叫,热风吹得窗帘晃。桌上的鱼腥味还没散,
弟弟在闹着要吃西瓜,爸爸笑着去拿,妈妈跟在后面,二妈靠在椅背上剔牙这日子,
和无数个夏天一样,热闹,却又透着股说不出的闷。成绩出来那天,闽南的太阳毒得很。
我攥着手机,屏幕上的末流211录取线像团火,烧得我指尖发麻这是超常发挥了,
连班主任都说,我是踩了云端的运。家里立刻炸了锅。
奶奶来到拽着我神桌前跪下“多谢老爷保佑,以后也要让我们的金孙考取功名上个好大学。
”爸爸拍着大腿笑,:“咱厝里终于出了个大学生!还是211!
”妈妈忙着翻箱倒柜找红布,要把录取通知包起来,
嘴角的笑就没停过:“得赶紧通知你叔公、你姑婆,让他们都来热闹热闹!
”每个人都很开心,
但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为了我有个美好将来而开心还是我给他们挣了面子而开心。
二妈也笑了,坐在沙发上,她没像爸妈那样咋呼,只是从包里摸出个小盒子,递到我面前,
语气淡淡的,像早知道结果:“礼物,恭喜。”我打开一看,
是一个银手镯素圈的没有任何花纹只有内里刻着一个安字,
也许二妈的名字里有个安也许是希望她平安这是她嫁过来时唯一的嫁妆。
“二妈知道你想要去外地,二妈没出息走不出去,
这个家里只有这个镯子是属于我的东西二妈希望它可以代替我去外面看看。
”已经走出门的二妈转身突然和我说,声音中好像有一些颤抖。升学宴办得热闹,
是农村里最体面的样子:门口搭了红棚子,杀了大公鸡,灶台的烟火冒得老高,
香味飘得整条巷都能闻见。亲戚们围着爸爸敬酒,说着“有福气”“教子有方”,
妈妈穿梭在人群里,给人递烟递糖,脸上的笑比红棚子还艳。我站在门口透气,
风里混着酒菜香和鞭炮的硝烟味。突然看见个熟悉的身影是阿玲。她瘦了好多,头发枯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