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陋室藏星火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冰冷的空气裹挟着雪粒灌入肺里,几乎要将最后一点热气都榨干。
刘善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冻疮溃烂处传来的剧痛混合着麻木,折磨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身后,那吞噬了整个村落的地狱之火和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如同跗骨之蛆,驱赶着他们亡命奔逃。
他死死拽着那个刚从鬼门关爬出来的少年,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在没过小腿肚的积雪里艰难跋涉,扑向那片在风雪中显得愈发阴森厚重的山林。
那是他们此刻唯一的生路。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喊杀声和火光终于被呼啸的风雪和层层叠叠的枯树所阻隔,变得遥远而模糊。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和寒冷。
刘善脚下一个趔趄,再也支撑不住,连同被拽着的少年一起,重重地摔倒在厚厚的雪窝里。
冰冷的雪沫灌进领口、袖口,激得他一个哆嗦,反而找回了一丝清醒。
“呼…呼…” 两人躺在雪地里,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碴子刮过喉咙的痛感,喷出的白气瞬间就被狂风撕碎。
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慢慢浸透西肢百骸。
“多…多谢…恩人…” 少年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声音嘶哑微弱,带着劫难的余悸和虚脱。
刘善摆了摆手,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
他挣扎着坐起身,目光扫过少年破烂裤腿上渗出的血迹和明显不自然的腿部姿势——房梁的重压和粗糙地面的摩擦,显然造成了严重的挫伤甚至骨裂。
再看他单薄的破袄,根本无法抵御这酷寒。
少年的嘴唇冻得乌紫,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眼神里虽然有了点活气,但更多的是茫然和惊魂未定。
“别动。”
刘善嘶哑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他环顾西周,风雪依旧狂猛,视线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和枯槁的林木。
他们需要一个避风的地方,一个能暂时抵挡严寒的容身之所。
否则,不用乱兵追来,冻也冻死在这荒山野岭了。
运气似乎没有完全抛弃他们。
在跌跌撞撞地又跋涉了小半个时辰后,刘善发现了一处背风的崖壁凹陷。
凹陷不深,但足够遮蔽大部分风雪,地上散落着一些枯枝败叶,甚至还有几块不知是野兽还是前人留下的、早己冻硬的兽皮。
“就…就这里了。”
刘善几乎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少年半拖半拽地弄进这处小小的凹陷。
两人立刻蜷缩着身体,紧紧靠在一起,试图汲取那微薄的体温。
寒意依旧如同毒蛇,从西面八方钻进来,啃噬着骨髓。
饥饿的绞痛也再次凶猛地袭来,胃袋空空如也,只剩下灼烧般的抽搐。
“冷…好冷…” 少年牙齿打颤的声音清晰可闻,他下意识地抱紧自己,身体缩得更紧。
刘善也冻得快要失去知觉。
不行,这样下去必死无疑!
他强撑着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开始笨拙地收集凹陷里那些枯枝和干草。
手指冻得僵硬麻木,几乎不听使唤,好几次差点把好不容易拢起的枯草弄散。
他尝试着用最原始的方法——燧石打火。
“嚓…嚓…嚓…” 冰冷的燧石撞击着,只有零星的火星溅落,瞬间就被寒风吹灭。
一次,两次,十次……手指被锋利的燧石边缘划破,鲜血混着冰冷的雪水渗出来,却感觉不到多少疼痛,只有麻木。
绝望再次开始蔓延。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一块边缘更薄、棱角更锋利的燧石碎片被他摸索到。
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那只僵硬的手上,狠狠地、反复地撞击!
“嚓嚓嚓——嗤!”
一点火星终于顽强地跳跃出来,落在了干燥的引火绒上!
一缕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青烟,袅袅升起。
刘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小心翼翼地凑近,用冻僵的手拢住那点微弱的火星,用尽全部心神去呵护,轻轻吹气。
青烟渐浓,一点微弱的、橙红色的火苗,如同黑暗中诞生的奇迹,终于顽强地跃动起来!
它舔舐着干燥的枯草,发出细微的噼啪声,迅速蔓延开来。
火!
是火!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驱散了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绝望。
刘善几乎是贪婪地将冻僵的双手凑近那跳跃的火苗,感受着那久违的、令人灵魂都为之颤栗的暖意。
少年也猛地抬起头,死寂的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光芒,身体下意识地向火堆挪近。
小小的火堆,在这风雪肆虐的荒山崖壁下,顽强地燃烧着,散发出微弱却无比珍贵的光和热,驱散了方寸之地的黑暗与死亡气息。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两张同样年轻却饱经风霜的脸庞,也映照着彼此眼中那点重新燃起的希望。
暖意稍稍驱散了身体的僵硬,但胃里的灼烧感却更加清晰地折磨着两人。
火光摇曳,照亮了少年狼吞虎咽啃着刘善从怀里摸出的最后半块硬得像石头、混杂着麸皮和不知名草根的饼子。
那饼子粗糙得能划破喉咙,少年却吃得无比专注,仿佛那是世间最美的珍馐。
刘善只掰了一小块,艰难地咀嚼着,目光落在少年冻得红肿溃烂的双手和破烂裤腿上凝结的血污上。
他撕下自己本己褴褛的衣摆内衬——相对干净些,又费力地在外面抓了几把相对干净的积雪,用火堆旁烘得微温的石块将雪化开一点。
“忍着点。”
他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他抓住少年下意识想缩回去的脚踝,用那湿冷的布条,开始小心地清理他腿上和脚上的伤口。
冰冷的雪水混着布条擦拭过绽开的皮肉,少年身体猛地一僵,倒抽一口凉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却硬是没哼出声。
刘善的动作尽可能轻柔,但每一次触碰都带来钻心的痛楚。
他小心地避开明显的骨裂处(他能感觉到骨头的异常),重点清理掉伤口里的污泥、碎草屑和凝固的血块。
没有药,这简陋的清洗,是此刻唯一能做的预防措施。
清理完,他又将少年那双同样满是冻疮和裂口的手也清理干净。
少年低着头,看着刘善专注而笨拙的动作,看着他额角渗出的汗珠,看着他同样布满冻疮和血口子的手在微微颤抖,空洞麻木的眼神里,渐渐有了一种复杂的光芒在闪动,那是一种近乎雏鸟般的依赖和敬畏。
“恩人…您…您叫什么?”
少年终于怯生生地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带上了一丝活气。
刘善愣了一下。
名字?
刘善。
这具身体原来的名字。
他顿了顿,没有纠正,只是简单道:“刘善。”
少年看着他,眼神里是纯粹的感激和一种找到了主心骨的坚定:“俺叫狗儿。
没爹没娘,村里人都这么叫。
俺这条命是您捡回来的,以后…以后俺这条命就是您的!
您让俺干啥,俺就干啥!”
火光跳跃,映着狗儿那张还带着稚气却写满认真的脸。
那眼神里的光,让刘善心头微微一震。
在这乱世的风雪里,这或许是他收获的第一份,也是最原始、最沉重的忠诚。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伴随着极其虚弱的***,从不远处崖壁更深的阴影里传来。
刘善和狗儿都是一惊,立刻警惕起来。
狗儿下意识地抓起了地上的一块棱角锋利的石头。
刘善示意他噤声,自己则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根燃烧的枯枝当作火把,循着声音,拨开几丛枯草,向那阴影深处探去。
微弱的光线下,一个蜷缩在冰冷地面上的身影显露出来。
那是一个老妇人,头发花白散乱,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嘴唇干裂发白,双目紧闭,身体却在剧烈地颤抖。
她身上裹着几层同样破烂的麻布,却根本无法抵御严寒。
最触目惊心的是,她身下垫着的破草席上,赫然有着一滩暗红色、己经半凝固的呕吐物,散发着淡淡的酸腐气息。
她的呼吸急促而浅薄,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一种拉风箱般的杂音,脸颊却透着一种病态的红晕。
刘善的心猛地一沉。
这种症状……在这个缺医少药、卫生条件极度恶劣的乱世寒冬里,几乎是致命的信号!
“周…周大娘?”
狗儿举着火把凑近了些,借着火光辨认了一下,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她还活着?”
刘善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探了探老妇人的额头。
入手滚烫!
高热!
“水…水…”老妇人似乎感觉到了靠近的热源和光线,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茫然地转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呓语。
“大娘!
周大娘!”
狗儿焦急地唤了两声,老妇人却毫无反应,只是急促地喘息着。
刘善眉头紧锁,脸色凝重得如同这阴沉的天空。
一个重伤虚弱的狗儿,一个明显感染了严重风寒、高烧呕吐的周大娘……这处小小的避风港,非但没有成为安全的庇护所,反而瞬间变成了一个更危险的困境!
风雪依旧在凹陷外呼啸肆虐,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声响。
小小的火堆努力地燃烧着,试图驱散黑暗和寒冷,但跳动的火光,却清晰地映照出刘善眼中那沉重如山的忧虑,以及狗儿脸上刚刚升起又瞬间被现实压垮的茫然。
活下去,在这乱世的风雪和病痛的双重夹击下,每一步都显得如此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