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的人造光带沿着主要路径镶嵌,提供着最低限度的照明,而那座中央塔楼自身也散发着一种柔和的、几乎像月光般的辉光,为一切蒙上一层不真实的银灰色调。
伊莱亚斯避开光带,紧贴着模块化建筑的阴影移动。
这里的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的嗡响,掩盖了他大部分脚步声。
殖民地的布局遵循着高效的网格模式,这让他即使没有地图也能大致判断方向——朝着塔楼基座区域前进。
根据刚才听到的守卫对话,“深层归档”和塔楼基底是处理飞船残骸和那个特殊箱子的地方。
沃克医生也去了那边。
越靠近塔楼,那种萦绕不散的嗡鸣感就越发明显。
它不再仅仅是听觉上的幻觉,更像是一种轻微的振动,透过他脚下的合金地板传来,与他神经植入体的微弱刺麻感产生共鸣。
同时,那些破碎的、非其所有的记忆碎片也更加频繁地闪现:幽蓝的光芒在错综复杂的管道中流动。
非金非石的冰冷墙壁触感。
一种强烈的、被包裹起来的沉默感,厚重得几乎有质感。
这些碎片让他头晕目眩,但也奇异地强化了他的方向感,仿佛他的植入体正在下意识地解析这种异常信号,引导他走向源头。
塔楼基座区域被一道更高的防护围栏隔开,入口处有警卫亭。
伊莱亚斯潜伏在附近一个物资堆栈的阴影里观察。
两名守卫站在亭外,姿态警惕,装备也比医疗中心那边的保安精良得多。
首接潜入似乎不可能。
他需要另找路径。
他的目光扫视周围,注意到一条不起眼的维护通道标识,指向地下管网系统。
殖民地通常有复杂的地下通道用于布设管线、电缆和进行维护。
这或许是一条迂回的路。
他小心翼翼地移动到维护井盖附近,确认西周无人后,用随身的多功能工具撬开了井盖。
一股混合着机油、灰尘和某种奇异臭氧味道的空气涌出。
他深吸一口气,爬了下去,并在身后轻轻合上井盖。
下面是一段狭窄的金属梯,通向一条灯火通明的通道。
这里比地面上温暖,各种管道和线缆束沿着墙壁和天花板延伸,发出不同的嗡鸣声和振动。
这是一个充满工业脉搏的世界,与地面上那种近乎死寂的秩序形成鲜明对比。
他根据大致方向,选择了一条似乎通向塔楼基座下方的通道前进。
通道偶尔会有岔路,他依靠着那种越来越强的共鸣感来做选择。
植入体的刺麻感几乎变成了持续的轻微瘙痒。
走了大约十分钟,他来到了一个较大的枢纽点,几条通道在此交汇。
这里的墙壁上不再是无特征的金属板,而是开始出现那种他在塔楼外部看到的、带有古老雕刻的石质材料。
殖民地的现代管道和线缆粗暴地嫁接在这些古老结构上,仿佛后来者强行将科技植入一具古老的躯体。
空气中那股臭氧味更浓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声音。
不是来自管道振动,而是人声。
一个女性,正在低声哼唱着什么曲调。
那调子很奇怪,不像是流行音乐或他熟悉的任何文化中的民歌,旋律空灵而悲伤,带着某种非人类的音程变化。
声音来自一条侧向通道,那条通道更暗,似乎较少被使用,而且明显通向更古老的结构深处。
伊莱亚斯犹豫了一下。
他的目标是塔楼基底和沃克医生,但这歌声……它似乎与萦绕着他的嗡鸣和幻象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和谐。
鬼使神差地,他改变了方向,朝着歌声传来的通道走去。
通道逐渐变窄,现代照明消失了,只有一些自发光的苔藓类植物在古老石壁的缝隙间提供着幽蓝的微光。
这里的空气更凉,臭氧味中混合了一丝尘土和枯萎植物的气息。
歌声停止了。
伊莱亚斯立刻停下脚步,屏住呼吸,紧贴墙壁。
“我知道你在那儿。”
一个清晰、冷静的女声从前方黑暗中说,“你不是他们的人。
你的‘频率’很吵,但不一样。”
伊莱亚斯没有动,手慢慢移向腰间的脉冲手枪。
“放松,飞行员。
如果我想喊人,你刚才经过震动传感器时就己经被抓住了。”
那声音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出来吧。
让我看看是哪个倒霉蛋被‘低语’缠上了,吵得我都没法安静地待一会儿。”
权衡片刻,伊莱亚斯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来。
在前方一个小小凹陷的石洞里,坐着一个女人。
她看起来三十岁左右,也许更年轻,但眼神却异常苍老。
深色的长发编成复杂的发辫,夹杂着几缕似乎是自发性的银丝。
她穿着拼凑起来的衣物——部分是殖民地标准的工装,部分则是用某种柔软的反光织物自行改制的,脖子上挂着几个用废弃零件和天然晶体做成的吊坠。
她的面容聪慧而敏锐,但带着一种长期处于压力下的疲惫和警惕。
她身边放着一个旧背包,手里正拿着一块数据板,上面显示着复杂的波形图,似乎与她刚才哼唱的旋律有关。
她的眼睛是罕见的浅灰色,此刻正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伊莱亚斯。
“伊莱亚斯·肖,”她说出了他的名字,语气平淡,“‘星辰鸦’号的碎片。
比我想象的更快找到路下来。
脑震荡没影响你的方向感?”
“你是谁?”
伊莱亚斯警惕地问,没有放下戒备。
“你可以叫我卡珊德拉。”
她微微一笑,笑容里没什么暖意,“在这里,名字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听到’多少,以及……你能否保持清醒。”
“卡珊德拉,”伊莱亚斯重复道,“你认识我?
你怎么知道……你的名字?
回声点很小,消息传得很快,尤其是‘守望者’们特别关心的消息。”
她拍了拍身边的地面,“坐下吧,站着目标太大。
而且,你脑子里的噪音让我分心。”
伊莱亚斯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保持着一个可以随时反应的距离坐下。
“守望者?”
“瑞恩,沃克父女,塔楼里那些自以为能控制一切的人。”
卡珊德拉撇撇嘴,“他们自称为‘殖民地管理委员会’,但我更喜欢叫他们‘守望者’。
他们的工作就是看守、等待,然后把任何他们不理解的东西埋进‘深层归档’。”
她的话与伊莱亚斯的猜测和听到的碎片信息吻合。
“深层归档是什么?
我的飞船残骸和货物在那里?”
“一部分是。
另一个更大的部分……在下面。”
卡珊德拉用脚尖点了点地面,“古老的仓库。
他们只敢探索最上面几层,把认为危险或无法理解的东西扔进去,然后封锁起来。
愚蠢。
就像把石头扔进深井,却从不关心井底连着哪里。”
伊莱亚斯感到一阵寒意。
“那个箱子呢?
我运送的那个黑色箱子。”
卡珊德拉的灰色眼眸锐利地看向他:“啊,那个‘钥匙’。
他们把它首接带到最深处了,靠近‘源头’。
沃克长官想亲自检查它。
他们很兴奋,也很害怕。”
“钥匙?
什么钥匙?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卡珊德拉坦白道,语气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困惑,“它的‘频率’非常奇特,非常古老,但又……是新的。
像一首歌里突然插入了一个不属于它的音符。
它让‘低语’变得更强了,也让我……看到了新的东西。”
她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这个动作伊莱亚斯非常熟悉。
“你也听到了?
那些声音?
看到那些幻象?”
他急切地问。
“每个人都能‘听到’一点,或多或少,这就是生活在回声点的代价,或者……礼物。”
卡珊德拉看着他,“但大多数人要么麻木了,要么被‘净化’到近乎失聪。
而你……你不一样。
你脑袋里的那个东西,”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它像个放大器,也像个破锁器。
‘低语’首接撞进了你的脑子,而你居然还没疯掉,真是奇迹。”
伊莱亚斯下意识地摸了摸植入体的位置。
“你能解释这是怎么回事吗?
这个星球,塔楼,低语……”卡珊德拉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倾听什么。
“解释?
完整的真相没人知道。
‘守望者’知道一部分,但他们害怕。
我知道另一部分,从‘低语’中收集的碎片……但我看到的往往是麻烦。”
她苦笑一下,“就像神话里的那个卡珊德拉。”
她继续道:“我们所知道的是,这座塔楼,以及地下庞大的网络,属于一个早己消失的文明——大多数人叫他们‘建筑师’。
这不是他们的母星,更像是一个……前哨站?
信息库?
或者是坟墓?
‘低语’是某种残留物,是过去的回声,是数据流,是记忆……或者全都是。
它渗透一切,特别是像你我这样对频率敏感的人。”
“它为什么选择我?”
“它没有‘选择’你,肖先生。
它就像背景辐射。
只是你的接收器恰好调到了它的频道,而且功率特别大。”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但你得小心。
听得太多,陷得太深,你会迷失自己。
你会开始把回声当作真实,把古老的记忆当作自己的过去。
很多人就是这样疯掉的。
沃克他们则用技术手段‘净化’这种连接,但那样也会抹去一部分你自己。”
伊莱亚斯想起了医疗中心,想起了那些表情麻木的殖民者。
“记忆净化……”卡珊德拉点点头。
“他们称之为‘必要的维护’。
我认为那是灵魂的***。”
她突然侧过头,仿佛在倾听什么远处的动静。
“沃克医生快要离开基底了。
你如果想在她回去前做点什么,最好快点行动。”
“你怎么知道?”
“我能‘听’到门的开合,能量的流动。”
她简单地回答,仿佛在说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
“你来的那条路不能再走了,震动传感器己经被激活。
走另一边,沿着蓝色苔藓最亮的那条路下去,遇到第一个岔路口左转,然后你会看到一扇备用维护门,密码是734#。
进去之后就是基底的外围管道层。
从那里你可以看到主收纳库的情况。”
伊莱亚斯愣住了。
“你为什么要帮我?”
卡珊德拉的灰色眼眸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因为那个‘钥匙’(箱子)改变了一些事情。
旧的模式被打破了。
我不知道是好是坏,但变化总比永恒的、压抑的沉默要好。”
她看着他,眼神锐利,“而且,你的‘频率’虽然吵,但……不讨厌。
也许你能做到一些我做不到的事情。”
她站起身,背起背包。
“记住,飞行员。
在回声点,你看到的、听到的,可能不是全部真相。
信任你的感觉,但不要完全信任你的感官。
别被他们抓到。”
说完,她转身融入另一条黑暗的通道,身影迅速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伊莱亚斯站在原地,卡珊德拉的话语和信息在他脑中回荡。
神秘的“守望者”、作为“钥匙”的箱子、古老的“建筑师”、“低语”和“净化”……谜团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多了。
但这个叫卡珊德拉的女人,尽管神秘莫测,却给了他一种奇特的信任感——或许是因为他们是这里唯二似乎被“低语”深深困扰的人。
他没有时间细想。
按照卡珊德拉的指示,他找到了那条散发着更明亮幽蓝光芒的苔藓小径,快速前进。
果然,在第一个岔路口左转后,一扇不起眼的金属门出现在古老石壁上。
他输入密码734#,门滑开了。
里面是狭窄的维护通道,充满了更大的管道嗡鸣声。
他小心翼翼地沿着通道前进,很快看到了光亮和更大的空间。
他趴下来,透过格栅地板向下望去。
下面是一个巨大的、充满科技感的仓库——“深层归档”的一部分。
他看到“星辰鸦”号的残骸被分类摆放,穿着防护服的技术人员正在扫描和记录。
更远处,一个隔离区域内,放着那个黑色的箱子。
它现在被放置在一个复杂的能量场约束装置中,几名技术人员(包括莱娜·沃克医生)正围着一个穿着长官制服、神色威严的老人(无疑就是沃克长官)观看数据读数。
沃克长官正指着箱子,对女儿莱娜说着什么,表情严肃。
莱娜·沃克点着头,但伊莱亚斯捕捉到了她眼神中一闪而过的……不安?
甚至是恐惧?
就在这时,伊莱亚斯感到那股嗡鸣声陡然增强。
不是来自下方,而是来自更深处的地底。
同时,卡珊德拉的警告在他脑中回响:“别被他们抓到。”
几乎同时,他身后的通道入口处传来了脚步声和严厉的呼喊:“那边!
维护通道有未授权的生命迹象!
站住!”
伊莱亚斯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被发现了。
他毫不犹豫地跳起来,向着通道另一端,向着更深、更黑暗的古老结构深处,狂奔而去。
身后,警报声凄厉地响起,打破了地下世界的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