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的李默站在写字楼天台的边缘,皮鞋尖悬在二十七层的高空之外。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这里,但可能是最后一次。
九月的晚风带着城市特有的味道——汽车尾气、空调外机的热气、远处烧烤摊的油烟——混合着卷上来。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烟盒,发现只剩最后一支皱巴巴的香烟。打火机在第三次尝试时才点燃,火苗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应景。"李默对着虚空吐出一个烟圈,看着它立刻被风吹散。
脚下的城市灯火通明。七点四十五分,加班族们还在写字楼里奋战,外卖骑手在街道上穿梭,便利店的白光里偶尔闪过几个疲惫的身影。所有人都很忙,忙着生存,或者假装在生活。
李默的手机屏幕亮起来,是房东发来的消息:"下季度房租涨到2200,押一付三,下周一前交齐。"
他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熄灭。银行APP上显示余额:5281.59。
"李先生,考虑到公司近期效益..."
昨天人事总监的欲言又止在他脑海里回放。其实从半年前AI绘图工具上线开始,他这个美术指导就变得可有可无。三十岁,没房没车,存款不够失业缓冲期,连体检报告都开始出现异常项——轻度脂肪肝、颈椎反弓、胃窦炎。
上周的同学聚会上,当年成绩最差的王胖子已经在谈第三个创业项目,初恋女友手上的钻戒在餐厅灯光下闪闪发亮。只有他,还在用学生时代的冷笑话掩饰窘迫,直到有人问起"你现在在哪儿高就",他才意识到自己连个像样的谎都编不出来。
夜风突然变得猛烈,李默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倾身子。这个动作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赶紧后退两步。他不是真的想跳,至少现在还没决定。只是...站在这个高度,看着下面蝼蚁般的人群,让他有种奇怪的解脱感。
手机又震动起来。母亲发来的语音息:"默默,你爸体检报告出来了...没什么大事,就是肺部有个小结节...医生建议进一步检查...不过你别担心..."
背景音里是父亲压抑的咳嗽声。李默突然想起半年前回家时,父亲书房里那包已经拆开但明显没怎么动的中华烟。父亲一辈子好面子,连戒烟这种事都不愿意明说。
天台边缘的水泥有些剥落,李默用鞋尖蹭了蹭,一小块碎石掉了下去,瞬间消失在黑暗中。他突然很想知道,从二十七楼自由落体到地面需要几秒?初中物理课上学过的公式是什么来着?9.8m/s²?还是...
失重感来得猝不及防。
也许是那支烟让他分了神,也许是皮鞋底在潮湿的水泥地上打了滑。李默感觉自己在坠落,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眼前闪过的画面像老式电影放映机卡带的片段——公司电脑屏幕上永远改不完的设计稿,房东阴沉的脸,同学聚会上那些虚假的笑容,父亲书桌上那包中华烟...
风声在耳边尖啸,二十七层的虚空像一张巨口将他吞噬。李默张开双臂,感受着失重带来的奇异解脱——直到地面的灯光突然扭曲拉长,化作无数条金色丝线。
他的视野被一片白光淹没。
具有实感的、粘稠的液态光芒。它灌进他的鼻腔,渗入他的指缝,甚至在他的牙缝间振动出蜂鸣般的声响。三十年的记忆如老电影胶片般在光幕上闪回:第一份offer上HR的签名,房东摔在门上的催租单,父亲病床边滴滴作响的仪器......
...
"李默!开学第一天就睡觉?"
白光突然凝固成尖锐的声波,一根粉笔精准击中他的眉心。疼痛炸开的瞬间,他闻到粉笔灰混着墨水的气息,听到此起彼伏的哄笑,看到阳光透过教室窗户在课桌上投下的菱形光斑——每个细节都锋利得像是新拆封的刀片。
他的手指本能地摸向喉咙,触到的是光滑的、没有喉结的皮肤。
尖锐的声音像一把刀劈开黑暗。李默猛地抬头,额头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疼得他眼前发黑。
"哈哈哈哈!"全班哄堂大笑。
等视线恢复清晰,李默首先看到的是一截粉笔头在自己课桌上滚动。抬起头,数学老师王建国——学生们私下叫他"地中海"——正站在讲台上瞪着他。阳光从右侧的窗户斜射进来,粉笔灰在光束中缓缓飘浮。
黑板上写着几道代数题,右上角是工整的板书:"2009年9月1日,星期二"。
李默低头看自己的手——细瘦、干净,没有二十七岁那年被热熔胶枪烫伤的疤痕。蓝白相间的校服袖口沾着墨水渍,课桌角落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早"字,那是他高二开学时学着鲁迅刻的。
"既然醒了,就来解这道题。"王老师敲了敲黑板。
李默茫然地站起来,盯着黑板上的公式。X和Y像陌生的象形文字,他甚至连题目要求什么都看不懂。教室里安静得可怕,他能感觉到四十多双眼睛正盯着自己的后背。
"我...不会。"良久,李默别出这几个字,声音小到几乎只能自己听到。
"开学第一课就不会?"王老师推了推镜,"暑假玩疯了吧?教室后面站着听!"
下课铃终于响起时,李默的后背已经湿透了。他机械地收拾着课本,手指微微发抖。前桌的女生转过头来,马尾辫上的草莓发绳已经褪色——这个细节突然击中了他。林小雨,他高中三年几乎没说过话的同学,后来听说去澳洲留学了。
"做噩梦了?"林小雨递来一张纸巾,"你刚才一直在说梦话。"
李默接过纸巾,发现自己的额头全是冷汗。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教室里的嘈杂声、走廊上奔跑的脚步声、远处操场上体育老师的哨声,所有的声音都真实得可怕。
他猛地站起来冲出教室,差点撞上抱着作业本进来的学习委员。厕所隔间里,李默用冷水洗了把脸,抬头时镜子里是一张陌生的少年面孔——没有眼袋,没有法令纹,没有长期熬夜留下的暗沉。十六岁的眼睛清澈得让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诺基亚在口袋里沉甸甸的。李默颤抖着按亮屏幕:"2009年9月1日,14:23"。通讯录里只有十几个号码,相册里空空如也,短信收件箱里只有一条***发来的话费提醒。
这不是梦。
李默死死掐着自己的大腿,清晰的痛感从皮肤传来。阳光照在课桌上的温度、粉笔灰漂浮的形状、前排女生马尾辫上褪色的草莓发绳——每个细节都精确得令人窒息。他低头看着自己细瘦的手腕,那里还没有被热熔胶枪烫伤的疤痕。
放学***响起时,李默机械地跟着人群走出教室。站在校门口,九月的阳光晒得他眼前发晕。穿着同样蓝白校服的学生们像潮水般从他身边涌过,有人撞到他的肩膀,真实的触感让他浑身一颤。
"重生了..."他喃喃自语,突然笑出声来,引得路过的学生纷纷侧目。
一个疯狂的念头击中了他:比特币!世界杯!北京房价!那些前世错过的暴富机会,那些在知乎热帖里看到捶胸顿足的遗憾,现在全都在他——
李默突然拔腿就跑,书包在身后拍打着脊背。他撞翻了路边卖糖葫芦的小推车,顾不得摊主的叫骂,一口气冲回家中。
"默默?"母亲从厨房探出头,"今天怎么..."
"作业多!"他砰地关上房门,颤抖着从抽屉里翻出笔记本。
钢笔在纸上洇开墨迹,他用力写下"重生者行动计划",笔尖几乎划破纸面:
比特币
北京买房
世界杯赌球
高考题
写到这里,李默的手突然僵住了。他盯着纸面,冷汗顺着脊椎流下。
比特币具体是哪年出现的?最低点是多少钱一个?北京限购政策到底是哪年开始的?至于那场著名的7-1,到底是小组赛还是淘汰赛?他甚至不确定是不是2014年。
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连当年高考作文题目都记不清了。
"不可能..."李默扑向电脑,老旧的主机发出嗡鸣。他在百度搜索栏输入"2009年怎么赚钱",手指在回车键上悬停了片刻,最终重重按下。
搜索结果像一盆冷水浇在他头上:
《小本创业:开奶茶店月入三万》
《股市入门:教你捕捉涨停板》
《淘宝开店全攻略》
"操!"李默一拳砸在键盘上,空格键弹起来又落下。屏幕上的光标无辜地闪烁着,映出他惨白的脸。
他这才绝望地意识到,前世的自己不过是个普通的社畜——不炒股票,不看球赛,连买房都是父母凑的首付。那些重生小说里主角如数家珍的未来信息,对他而言就像天书一样陌生。
窗外的夕阳渐渐西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笔记本上那几行字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可笑,就像他三十岁人生一样,充满了毫无准备的妄想。
这时,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默默,吃饭了!" 那熟悉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他记忆里特有的温柔腔调。李默恍惚了一下,这声音比他记忆中要年轻许多,没有三十岁时听到的那种疲惫感。
他拖着脚步走向餐厅,老旧的木地板发出熟悉的吱呀声。餐桌上,那盘红烧豆腐冒着热气,油亮的酱色和记忆中一模一样。豆腐边缘微微焦黄,母亲总是这样,喜欢把豆腐煎得稍微过火一点——"这样才有嚼劲",她总这么说。
父亲正坐在他惯常的位置上,一边看新闻联播一边用筷子敲着碗边。"92号汽油又涨了两毛,"他皱着眉头抱怨,"再这样下去,骑车上班算了。" 新闻里主持人的声音和父亲的话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妙的和谐。
母亲端着一碗紫菜汤走过来,汤面飘着几滴香油。"老张家儿子考上北大了,"她絮叨着,用围裙擦了擦手,"听说光是补课费就花了五万..." 她的眼角微微上扬,那里还没有后来岁月留下的鱼尾纹。
李默机械地扒着饭,米粒粘在嘴角。他注意到父亲拿筷子的手——手指修长干净,还没有后来因为长期伏案工作留下的茧子和微微弯曲的关节。母亲给他夹菜时,他看见她的手背光滑饱满,没有后来那些突起的青筋和老人斑。
"爸,"李默突然开口,声音比想象中干涩,"你...还抽烟吗?"
父亲明显愣了一下,筷子悬在半空。新闻里正在播报某地丰收的喜讯,欢快的背景音乐显得格格不入。
"怎么突然问这个?"父亲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偶尔抽一支。怎么了?"
李默盯着父亲衬衫口袋里隐约的烟盒轮廓,想起前世在医院走廊里,医生拿着父亲的肺部CT时凝重的表情。
"没什么,"他摇摇头,把最后一口饭塞进嘴里,"就是...少抽点。"
饭后,李默主动收拾起碗筷。陶瓷相碰的清脆声响中,他听见母亲小声对父亲说:"默默今天有点怪。" 父亲低声回了句什么,他没听清。
水龙头流出的热水冲淡了碗里的油渍,他的倒影在洗碗池的不锈钢面上扭曲变形。
这是重生后的第一顿家常饭,平凡得让人心痛。
透过厨房窗户,他看见楼下彩票站亮着灯,几个大叔站在门口抽烟,橘红的烟头在夜色里忽明忽暗。李默盯着他们吞云吐雾的样子,突然想起父亲——三十岁那年,他躺在病床上咳嗽的样子,瘦削的手指间夹着最后一支没点燃的烟。
鬼使神差地,李默下了楼。
彩票站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油墨的气味,墙上的历史开奖号码表密密麻麻,红蓝相间的数字像某种神秘代码。他盯着那些数字,试图从记忆里挖出哪怕一组中奖号码——2015年?2018年?还是2020年?他连自己前世买过哪一期都记不清了。
"学生仔也想发财啊?"老板叼着烟,笑眯眯地打量他,"买双色球还是大乐透?"
李默张了张嘴,喉咙发紧。他该怎么说?难道要告诉对方,自己是从未来回来的,只是不记得任何有用的信息?
"我……随便看看。"他含糊地应了一句,目光扫过柜台玻璃下压着的即开票,五颜六色的刮刮乐像一场虚幻的财富幻梦。
"新出的'千万富翁',十块钱一张,刮中头奖直接领钱!"老板热情地推销,"昨天隔壁小区有人中了两万!"
李默的手指无意识地摸向口袋,里面只有几枚硬币和一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他想象着中奖后给父亲换最好的医院,给母亲买套不用爬楼梯的房子——但随即又意识到,自己连最基本的号码都记不住,凭什么赌这种运气?
"算了。"他低声说,转身推开玻璃门。冷风灌进来,老板在身后嘀咕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
回家的路上,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黑色的裂缝横亘在水泥地上。三十岁时的记忆和十六岁的现实在脑海中交错——他知道未来房价会暴涨,却记不清具体哪一年;他知道比特币会疯涨,却连它什么时候出现的都模糊不清;他甚至知道父亲会得病,却连早期症状都说不出来。
他突然意识到,重生只是重生,不会让废物变成天才,只会让废物提前知道自己是个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