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贲将军府的女客也在这日清晨转醒。
“将军使婢事淑女食,”年轻的女婢恭敬行礼,“淑女可以唤婢皎佼。”
皎佼。
她轻轻点头,陌生的发音在唇齿间碰撞几次,显得有些生涩笨拙。
皎佼放缓声线:“皎——佼,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陈风·月出》。
她露出恍然的微笑:“好名字,正适合姐姐这样皎月般的美人。”
“淑女太过誉了,”皎佼神色再柔和了几分,“淑女可能起身?”
“啊、可以的,”她慢慢撑起身来,饮下一盏清水,“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韩都新郑,旅贲将军府,”皎佼回答,顿了顿又加上一句,“是将军在路边救下了淑女。”
新郑,韩国王都。
旅贲,诸侯禁军。
……先秦啊。
她垂下眼睛,掩盖住奇异的神色:“多谢将军的救命之恩,不知道我是否可以当面向将军道谢?”
皎佼将饮尽清水的容器放回案上:“淑女不必着急,先养好身体,将军自会来寻。”
她点点头,闭上双眼。
这个十西岁的身体不属于她。
蜀地娇养的幺女,父母双亡随兄嫂北上寻亲,途中暴雨马惊,少女努力地随着沿途躲避,终究还是体力不支晕倒在路边。
然后身体里就变成了她,活了二十六岁,眼看论文写完毕业在即却猝死异国的博士生……她说不定回国就能结婚了。
肚子突然叫了一声。
她睁开眼,有些赧然:“皎佼姐姐,我想去……上厕所。”
见皎佼一脸不解,她抓紧了衣角:“就是,我欲如、如厕。”
-将军府的厕所也难免辜负她的期待。
她苍白着一张脸,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才蹲下去,当接过皎佼递来的干净厕筹时,她的脸色更白了一些。
用这个会长痔疮吧?
“皎佼姐姐?
皎佼姐姐!”
她捂着鼻子唤门外守着的皎佼,“不知道有没有其他东西可以用?”
“这是新的厕筹,不曾有他人用过,淑女且安心用之。”
她沉默了片刻,决定说实话:“我不会用这个。”
话一出,屋外也沉默了。
半晌,皎佼决定暂时放下自己的惊疑:“淑女平日用的是何物?”
“纸——”一个字吐得犹疑。
她想起来了,用于书写的纸是东汉蔡伦造的,用来擦***则是元朝建立的时候了。
这个时候即使有纸,也不可能有用于日化的质量。
她有些泄气,准备老实尝试一下使用厕筹,皎佼却扔下一句“淑子稍等”快步离去。
她盯着手里的厕筹,神情有些复杂。
皎佼的意思应该不是让我自行风干吧?
好在皎皎很快就回来了,递进来几张质地柔软的东西,她接过来一看,心头猛地一跳。
这个东西……好像真的是纸。
柔软的质地,泛黄的颜色,味道——算了,在这里也闻不出来。
她解决完个人问题,又被皎皎领着去净手熏香。
重新回到自己房间躺着,她语气轻松地问道:“皎佼姐姐,不知道刚才的纸哪里可以买到?”
“淑女容禀,如今纸还并不能随意质买。
方才婢取来的,乃去年卫候赠予王叔,王叔赠予将军的。”
所以,为什么她说平日里一首在使用?
皎佼看她:“另,婢有二三问,乞淑女答。”
她放开纠缠于“卫侯”的思绪,做了个示意:“理所应当,姐姐但问无妨。”
“不知淑女名姓籍贯?”
她开口欲回,却心下一动。
小姑娘父母双亡,兄嫂不慈,无亲可依,自己还要带着她的躯体回到那种环境里吗?
“淑女?”
她抬头,神情有些黯然:“蜀地宁氏,先父取名,昭同。”
-“她说她姓宁?”
韩璟拨亮烛心,“可她兄嫂所言,并非如此。”
皎佼低头:“宁姬知其惊马乃兄嫂故意为之,婢以为,宁姬并不想再回去了。”
他若有所思:“据其邻里所言,她兄嫂所投的确并非良善人家,若是她知晓,那不欲归家也算合理……然,你言她行止容态端有家教——自称宁姓,似惯用纸,都有些可疑。”
“并无妨碍,”一位圆脸侍女膝行上前,扬起脸,眉眼风流带着几丝媚意,“放于眼下,将军恰可察之用之!”
韩璟没说话,指甲敲了敲烛台的侧沿,昏黄的火光中指甲显出莹润健康的光泽。
皎佼问道:“将军可是有什么顾虑?”
韩璟看她一眼,也不避讳:“韩青要想杀了她。”
圆脸侍女忙问:“宁姬可知晓此事?”
皎佼苦笑:“薇芷……”这么急切,总让她觉得自己好生卑鄙。
薇芷似乎想反驳什么,但韩璟失笑摇头,摆手示意她们下去:“罢了,先见见她吧。”
韩青要己经认得她了,她若不答应,下场只会更糟糕,他不担心她不同意。
-仲春的日子,枝叶翻卷,绿意盎然。
宁昭同理了理袖子,缓步朝着长亭末端走去,待看见尽头跽坐的青年人,略略颔首止步。
衣饰干净清爽,姿态挺拔利落,果然是极好的人才。
迎上他的目光,宁昭同生疏地行礼:“拜见将军。”
韩璟起身相迎:“宁姬请入座。”
她依言而行,抬头,看到他俊逸的眉目与锋锐的唇线。
瞳孔纯黑,脸颊饱满,没有内呲褶,眼距适中,鼻梁挺拔……不太像汉族人。
挺俊。
“宁姬而今身体如何?”
她收回思绪:“将军府待客周到,我不过是淋雨风寒,早就大好了,也因此得以来谢将军救命之恩。”
一边说,她一边搓了搓食指尖。
这样遣词造句她还不太习惯。
待客。
韩璟点了头,带上一点笑意,话却不太友善:“宁姬欲如何报我?”
报。
宁昭同动作一顿,抬头看他。
的确是很年轻很好看的青年人,眉目舒朗,线条明晰,但这个笑里藏着奇怪的东西,会让她想起给鸡拜年的黄鼠狼。
“我能为将军做些什么?”
宁昭同不想跟他兜圈子。
韩璟敛了笑:“我寻到你的兄嫂了。”
她轻轻应了一声,显出几分冷淡。
“他们是故意丢下你的。”
韩璟想确认一下她的想法。
“我知道。”
她就算真的十西岁,那么拙劣的把戏也太容易看穿了,况且少女的兄嫂敢这么做,也不会畏惧她知道他们是故意为之。
那便好办了。
韩璟这才露出真正的微笑,很舒朗的弧度:“余有一事,望宁姬成全。”
“将军请说。”
“求宁姬嫁我为妇。”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