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陲小镇,黑石镇。
这里的风似乎永远带着砂砾,粗糙地打磨着镇子上的一切:低矮的土坯房、歪斜的篱笆、还有镇上那些人被岁月刻满沟壑的脸。
镇子西头,有一间最不起眼的铁匠铺,兼卖些粗劣的兵器,也替往来于关内关外的驼队马帮修补马蹄铁、车辕轴。
铺子的主人是个瘸腿的老头,镇上的人都叫他“老陈头”,来历不明,沉默寡言,终日与炉火和铁器为伴。
他有个徒弟,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名叫燕十三。
名字是老陈头取的,据说是见到他那天的日子。
少年性子随他师父,闷得像块黑石头,唯有一双眼睛,在抡锤打铁、或是偶尔凝视着远方的戈壁时,会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苍茫与锐利。
今夜,无月。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小镇,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预示着一场罕见的暴雨将至。
铺子里早己熄了火,燕十三收拾完工具,正用一块油腻的抹布,反复擦拭着老陈头传给他的那柄剑。
剑很旧,剑鞘斑驳,布满暗红色的锈迹,几乎看不清原本的纹路。
剑身更是锈得厉害,看上去别说砍人,怕是切肉都费劲。
但老陈头却严令他每日擦拭,不容懈怠。
“十三。”
里屋传来老陈头沙哑的呼唤,比平日更显疲惫。
“师父。”
燕十三放下剑,快步走进里屋。
老陈头靠坐在床榻上,脸色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蜡黄。
他没有看燕十三,目光盯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床沿,那节奏,竟隐隐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像是某种剑招的起手式。
“要变天了。”
老陈头的声音很低,仿佛自言自语。
“嗯,像是要下雨。”
燕十三应道,递上一碗温水。
老陈头没接完,忽然转过头,目光如电,死死盯住燕十三:“记住我的话了吗?
无论发生什么,活着。
你的命,不只是你自己的。”
燕十三一怔。
师父今日的话有些奇怪,但他还是重重点头:“记住了。”
就在这时——“咻——噗!”
一声极轻微的锐物破空声穿透土墙,紧接着是利器入肉的闷响!
老陈头身体猛地一震,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一截小小的、闪着幽蓝光泽的菱形镖尾正钉在那里。
“敌袭!”
老陈头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却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沉淀了数十年的、冰冷的决绝。
他猛地一拍床板,整个人借力弹起,枯瘦的手掌闪电般探出,将燕十三狠狠推向屋角一个堆满废铁料的角落!
“躲好!
不许出来!
不许出声!”
老陈头的声音嘶哑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几乎在同一时间!
“轰!”
铺子的木门连同门框被一股巨力轰得粉碎!
木屑纷飞中,数道漆黑如墨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涌入狭小的铺子。
这些人全身都裹在夜行衣里,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感情的眼睛,手中的兵刃样式奇特,狭长而略带弧度,在黑暗中流淌着嗜血的微光。
没有一句废话,杀戮骤起。
黑衣人的目标明确至极,首扑刚刚站稳的老陈头。
刀光如匹练,交织成网,瞬间将那片空间笼罩。
老陈头虽身受毒镖,且瘸了一条腿,此刻却像一头被惊醒的睡狮。
他猛地抄起靠在炉边的一根烧火通条,那通条在他手中竟仿佛活了过来,点、戳、扫、拦,招式古朴简拙,却每每于间不容发之际荡开致命的刀锋,发出“叮叮当当”一连串急促的爆响!
火星西溅!
他用的,竟是极高明的剑术!
燕十三蜷缩在废铁料后面,心脏狂跳,几乎要冲出胸腔。
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睛透过铁料的缝隙,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那个平日里沉默打铁、步履蹒跚的师父,此刻竟展现出让这些恐怖杀手都一时难以近身的可怕实力!
但毒镖的伤害和年老体衰是事实。
老陈头的动作开始变得迟滞,呼吸声如同破风箱般粗重。
一根藤条,终究挡不住多名精锐杀手的合围。
“嗤!”
又是一道刀光掠过,老陈头肩头爆起一溜血花。
他踉跄后退,撞在炉壁上,发出一声闷哼。
为首的黑衣人眼神冰冷,踏步上前,刀尖首指老陈头咽喉,终于吐出第一句话,声音干涩刺耳:“东西,交出来。”
老陈头咳出一口黑血,脸上却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果然……还是躲不过……‘血衣门’的杂碎……”那黑衣人眼神一厉,不再多言,刀势更快三分!
就在这生死一瞬,老陈头猛地做出了一个让所有黑衣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非但没有格挡或是闪避,反而用尽最后力气,将手中的烧火通条狠狠掷向屋顶!
“轰隆!”
通条蕴含着他残余的全部内力,竟将屋顶破开一个大洞!
几乎同时,外面一声炸雷轰然响起,惨白的电光瞬间照亮了屋内的一切,紧接着,瓢泼大雨疯狂地灌入屋内!
所有人的动作为之一滞。
借着这雷声和破洞的掩护,老陈头身体诡异一扭,如同游鱼般脱出刀网范围,扑到了燕十三藏身的角落!
他一把抓住燕十三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将一件冰冷坚硬的事物死死塞进他手里!
正是那柄终日擦拭的锈剑!
同时,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急促到极点的气声道:“床下……暗格……向西……逃!
别回头!
别信任何人!
……剑……谱……”话未说完,背后刀风再至!
老陈头猛地将燕十三连同那柄锈剑狠狠推向身后墙壁一处早己松动的砖块!
“走!”
轰!
砖墙被燕十三撞开一个窟窿,他整个人跌入屋外的暴雨和黑暗中。
在他最后回望的视线里,看到的是数柄狭长的刀,毫不留情地刺穿了那个将他养大、教他打铁、逼他练剑的枯瘦身躯。
老陈头死死抱住最近的一名杀手的腿,仰天发出一声凄厉而快意的长啸,混着雷声雨声,震人心魄:“剑海苍茫——自有后来人!!”
“老狗!”
黑衣人怒骂,刀光再闪。
燕十三的眼睛瞬间被雨水和热泪模糊,他什么也看不清了,只记得师父最后那声嘶吼和那双骤然黯淡却带着一丝欣慰的眼睛。
他死死咬着牙,嘴唇溢出血沫,握着那柄冰冷锈剑,凭着对镇外地形的熟悉,连滚带爬,一头扎进无边雨幕和黑暗的戈壁滩中。
身后,是熊熊燃起的火光和越来越近的急促脚步声。
血衣门……师父……剑谱……少年的逃亡之路,始于这个雨夜,始于这场灭门之变,始于手中这柄看似废铁的锈剑,和一句未尽的遗言。
剑海的苍茫波涛,己在他脚下无声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