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里震耳欲聋的音乐像是实体化的声浪,一下下砸在顾微微的耳膜上。霓虹灯球旋转,
切割出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那些属于她高中时代的记忆碎片,在十年后的这个夜晚,
被酒精、香水和某种浮夸的怀旧情绪粘合在一起,光怪陆离。她缩在角落的沙发里,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镇果汁杯壁上凝结的水珠。
作为这次同学聚会的承办方工作人员——更准确地说,
是她所在的小活动公司承接了这次聚会,她负责现场协调——她没法像其他人那样彻底放纵,
只能尽量降低存在感,祈祷这场社交风暴快点过去。
身上那套为了显得专业而特意穿来的米白色通勤套装,在这种场合显得格格不入,
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细微的燥热。然后,门开了。
喧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掉了一秒,所有的目光,无论暧昧的、兴奋的、试探的,
都不约而同地投向入口。沈司寒。他站在那里,身形比少年时更挺拔颀长,
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裹挟着外面的夜气,眉眼间褪去了几分青涩张扬,
沉淀下一种居于上位的从容与疏离。灯光掠过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他淡淡扫了一眼场内,目光没有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停留,像鹰隼掠过无关紧要的风景。
“哎哟!沈总!可算把您这尊大佛盼来了!”当年班上的体育委员赵峰,
现在某个小公司的项目经理,第一个反应过来,热络地迎上去,声音洪亮得几乎盖过音乐。
气氛重新活络起来,却明显带上了一种微妙的张力。人们簇拥过去,
寒暄、奉承、半真半假的玩笑,迅速以他为中心形成一个新的漩涡。他应对得体,
唇角勾着恰到好处的弧度,握手、点头、简短回应,但那种距离感,像一层无形的玻璃罩,
将他与周遭的热络隔开。顾微微下意识地把身体往沙发里又陷了陷,
几乎希望自己能像一滴水,融进这昏暗的角落。十年。
足够一个被撕碎的少年梦被扫进记忆的角落,
也足够一个家境优渥、头脑顶尖的男孩成长为科技版图上炙手可热的新贵。
财经杂志上用硕大的标题定义他——“寒星科技创始人沈司寒:打败式创新与资本宠儿”。
而她,顾微微,
一个为五斗米折腰、连这场聚会的场地布置和果盘折扣都要反复核对预算的活动策划,
与他隔着天堑。她低头抿了一口果汁,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
却压不下心底那点陈年的、细密的涩痛。指尖在杯壁上收紧。聚会进行到后半场,
酒精彻底接管了大脑皮层,不知谁高声提议要玩“真心话大冒险”,
引来一片附和的鬼哭狼嚎。起哄声里,顾微微被不由分说地拉进了游戏圈,
跌坐在一个矮凳上,正对着转盘的中心。啤酒瓶在玻璃转盘上飞速旋转,
瓶身上的水珠被甩出细小的弧线,停下,瓶口一次次指向不同的人,引发阵阵爆笑或尖叫。
有人被逼问初夜细节,有人被要求抱着柱子深情告白三分钟。顾微微手心微微出汗,
祈祷那该死的瓶口别再瞄向自己。她只想安安稳稳熬到结束,拿着公司结算的尾款,
明天继续去跑那个难缠的客户。命运从不听祈祷。瓶口像是终于玩腻了别人,这一次,
它减速,摇摆,然后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精准,稳稳停住,直指她的方向。“顾微微!哈哈!
选吧,真心话还是大冒险?”主持游戏的男同学嗓门洪亮,脸上泛着油光,
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周围的目光齐刷刷聚焦过来,带着酒精催化的灼热好奇。
“……真心话。”她几乎是立刻做出选择。问个问题,哪怕再尴尬,
总比被要求做什么出格的事好。她负担不起任何意外。“没劲没劲!
”立刻有人拍着桌子反对,“每次都选真心话多没意思!大冒险!必须大冒险!”“对!
大冒险!来个劲爆的!”一群人跟着起哄,拍手跺脚,气氛被推向又一个***。
顾微微骑虎难下,看着那一张张被酒精和游戏催发出恶趣味的脸,胃里开始发紧。
她深吸一口气,知道躲不过:“……那大冒险吧。”出题的是当年班上有名的捣蛋鬼王锐,
他眼睛一亮,视线像探照灯一样在场内逡巡一圈,最后,
个人群中最醒目的、却始终游离在游戏之外的身影上——沈司寒不知何时脱离了中心的应酬,
独自一人靠在稍远处的吧台边,指间夹着一杯威士忌,眼神淡漠地看着这边的喧闹,
像个置身事外的观众。暖昧的光线勾勒出他侧脸的冷峻线条。“看到没?
现场最英俊的异性——还有疑问吗?沈司寒!”王锐声音拔高,
带着一种残忍的、毫不掩饰的戏谑,“微微,去!向他求婚!要单膝跪地那种!大声点,
让我们都听见!”话音落下,先是死寂了一秒,
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哄笑和口哨声。“哇靠!王锐你太狠了!这玩法***!
”“快去快去!顾微微!看好你哦!”“沈总!准备收‘惊喜’啦!哈哈哈!
”顾微微的脸色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四肢百骸都透出寒意。指尖冰凉,胃里那团浸透冰水的棉花迅速膨胀,沉甸甸地坠得她发慌。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肌肉僵硬,连一个敷衍的笑都扯不出来。她下意识地看向沈司寒。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甚至没有变换一下重心。吧台顶灯落下一小片光晕,
照得他眸色深沉,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只是看着她,隔着一片起哄的喧嚣,
那目光像某种冰冷的精密仪器,正在冷静地分析她的窘迫和难堪,或者,根本毫无兴趣。
那一刻,时光倒流。喧闹的人声褪去,变成了高中午后人声鼎沸的教学楼走廊。阳光刺眼,
透过窗户在地面投下明晃晃的光斑。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封写了三天三夜、每一个字都烫着心事的信,
手心的汗几乎要洇湿廉价的信封。心跳如擂鼓,撞得胸口生疼。
她看着那个被一群朋友簇拥着的、闪闪发光的少年越走越近,他笑着,
嘴角扬起的弧度比阳光还耀眼。鼓足所有勇气,像是扑火的飞蛾,她冲上去,塞到他手里,
然后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低头想跑开。却听到他身边朋友的哄笑,
和他那把清越又漫不经心的嗓音,带着十足的嘲弄:“情书?给谁的?”他甚至没低头看,
只是用两根手指拈着那封信,像拈着什么不洁的东西。旁边有人起哄:“寒哥,
肯定是给你的啊!咱们年级除了你还有谁配?”他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
从喉咙里滚出一声轻嗤,指尖随意一撕——那清晰的、纸张破裂的声音,尖锐得刺穿耳膜,
至今仍在回忆里回响。然后,她听见他说——“谁这么无聊,会给垃圾桶写情书?
”哄笑声炸开,淹没了她整个世界。她记得自己煞白的脸,
记得周围那些看好戏的、怜悯的、幸灾乐祸的目光,记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刺痛,
记得那碎成几片的、载着她所有卑微爱恋的信纸,
被他随手抛进了走廊角落那个散发着酸味的垃圾桶里。动作流畅,没有一丝迟疑,
像丢弃真正的垃圾。那个画面,在此后的十年里,偶尔仍会闯入她的梦境,让她在深夜惊醒,
心口闷得发疼。而现在,同样的难堪,换了一种更荒唐、更公开的方式,再度上演。
历史像个恶劣的模仿者,拙劣地重现着过往。“快去啊!顾微微!别耍赖!
”周围的催促声越来越响,带着不耐烦和醉醺醺的亢奋。她坐在那里,像被架在火上烤。
目光求助似的扫过人群,希望能找到一丝解围的迹象,
但只看到更多兴奋的、等待好戏上演的脸。连当年几个关系还不错的女生,
也只是投来爱莫能助的眼神,甚至带着一点同样想看下去的好奇。她深吸一口气,
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和十年前那个午后一模一样。众目睽睽之下,她像被推上刑场的囚徒,
机械地站起身,双腿如同灌了铅,一步步挪向吧台。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踩在十年前那些被撕碎的纸片上。周围的哄笑、口哨、窃窃私语变得模糊不清,
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放大,砰,砰,砰,沉重而缓慢,敲打着倒计时的钟。终于,
她停在了沈司寒面前,距离他一步之遥。男人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她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视线只能落在他西装第二颗扣子上,那扣子看起来价值不菲,
泛着冷硬的微光。声音干涩得发颤,像被砂纸磨过,
几乎不像她自己的:“沈…沈司寒…”这三个字出口,带着锈迹斑斑的陈旧感,
每一个音节都割着喉咙,“你…你愿意…愿意娶我吗?”问完的瞬间,她立刻低下头,
死死盯着光可鉴人的地板,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立刻钻进去,永远消失。脸颊烧得厉害,
几乎能听见血液奔涌的声音。她等待着,等待他的嗤笑,等待他冰冷的拒绝,
等待或许另一句足以让她社会性死亡的刻薄评语,甚至可能更糟——彻底的忽视。
她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如何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个地方,这份工作是不是又要丢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得无限长。周围的起哄声不知何时静了下去,
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一幕,
期待着巨富沈司寒会如何对待这场拙劣的、来自“底层”女同学的冒犯。几秒钟的死寂,
漫长像一个世纪。然后,她听见一声极轻微的、液体杯底接触台面的轻响。
她看见眼前笔挺的西裤裤线微动。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沈司寒,
那个从来都居高临下、接受众人仰望的男人,缓缓地、毫无预兆地,从高脚凳上下来,
单膝跪了下来。这个动作如此突兀,如此不合逻辑,
以至于人群中发出几声短促的、被掐断似的惊呼,随后是更大的、完全的寂静,落针可闻。
顾微微猛地抬头,撞进他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淡漠和审视,
翻涌着她完全看不懂的、复杂浓烈的情绪。像是压抑了许久的火山,终于找到了一道裂隙,
岩浆奔涌欲出。他的下颌线似乎绷得更紧了些。他仰视着她——这个角度前所未有——然后,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伸手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黑色丝绒盒子。“咔哒”一声轻响,
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清晰得骇人,盒盖打开。包厢顶部流转的霓虹灯光,
瞬间被盒子中央那枚钻石捕获、折射,迸发出璀璨夺目的、几乎堪称暴烈的光芒。
切割面完美无瑕,主钻的大小惊人,周围细密的碎钻众星捧月,在黑色丝绒的衬托下,
像凝固的星河。这绝不是临时起意的道具,也不是随便能买到的玩意儿。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超现实的发展震得失去了语言,
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枚显然价值不菲的钻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