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青州城浸在暮春的烟雨里,顾清寒数着当票上最后三枚铜钱,
听见当铺后堂传来掌柜与伙计的嗤笑。"顾家郎君又来典笔了?
这回怕是连补屋顶的稻草钱都不够。"他低头抚过紫竹笔杆上的裂痕,
这是母亲临终前塞进他掌心的。五年前父亲病逝时典当祖宅,三年前妹妹出嫁时变卖藏书,
如今只剩这支笔还沾着松烟墨香。"换三两银子。"顾清寒把笔推向青铜柜台。
当铺掌柜的翡翠扳指在算盘珠上轻轻一磕,檐角铜铃突然无风自动。
暗红帷幔后闪过一抹流霞,顾清寒转头望去,心跳漏了半拍。三尺生宣悬在乌木架上,
画中女子眼波流转竟似活物。石榴裙摆层层叠叠晕染开,
仿佛随时会有血珠从朱砂褶皱里滴落。他鬼使神差地伸手,
指尖触到画卷时忽然天旋地转——画中湘妃竹在视野里疯长,竹叶割破指尖,
一滴血落在女子眉间。"三两就三两!"掌柜突然劈手夺过紫竹笔。顾清寒再抬眼时,
那幅画已经消失不见,唯有袖口沾着零星朱砂,在雨水中化开成淡淡的胭脂色。子时三刻,
画斋漏雨的瓦盆叮咚作响。顾清寒借着残烛临摹《洛神图》,却总觉笔下美人缺了魂灵。
夜风卷着潮湿的桃花瓣扑进窗棂,他忽然闻到一缕沉水香。烛火陡然蹿高,
青烟在宣纸上凝成诗句:"丹青不知老将至"。顾清寒的狼毫顿在"将"字最后一捺,
墨汁突然不受控制地倒流,在纸面蜿蜒成石榴裙的褶皱。"郎君画的洛神,可比奴家美?
"幽冷吐息拂过后颈,鎏金镯撞在青瓷笔洗上叮当作响。
顾清寒浑身血液凝固——那只白日见过的鎏金镯,此刻正悬在他刚完成的画作上方。
画案上的《洛神图》正在燃烧。不是寻常火焰,而是从美人瞳孔里钻出的青绿色火苗。
焦黑的纸灰中浮现出全新的画面:湘妃竹下,石榴裙女子朝他伸出素手,
腕间金镯花纹竟与顾清寒袖口残留的朱砂痕迹完全重合。"奴家柳如是,等郎君点这只眼睛,
等了九十七年。"女子冰凉的指尖划过他突突跳动的太阳穴,金护甲刺破皮肤时,
远处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四更天的梆子不该响得这般凄厉。顾清寒抓起砚台砸向画屏,
浓墨泼在纱帐上竟发出血肉灼烧的滋滋声。柳如是轻笑一声化作青烟,
窗外骤然响起野猫撕扯布帛般的惨叫。他颤抖着推开木窗,
看见对街胭脂铺的幌子下蜷着一团红影——卖花少女阿沅常戴的杏花簪子,
正插在一滩缓缓扩散的血泊里。五更鼓敲响时,顾清寒缩在墙角数着心跳。
左眼突然刺痛难忍,他对着铜盆清水一照,惊见瞳孔泛起淡淡金芒。水中倒影微微扭曲,
映出身后画轴上的柳如是——她额间不知何时裂开第三只眼,
猩红竖瞳正贪婪地盯着他颤动不已的喉结。瓦当上的积雨终于坠地,
在青石板上砸出"嗒"的一声。顾清寒猛地转身,画轴上的女子依旧巧笑嫣然,
唯有湘妃竹叶上多了一滴将落未落的露珠,在晨光里泛着血色的光。
2.青州城的蝉鸣裹着血腥气。顾清寒蘸着晨露调开胭脂时,铜镜里映出柳如是的倒影。
她正俯身指点画中少女耳后的红痣,鎏金镯滑落腕间,露出焦黑的皮肤。
"此处改用曙红晕染。"柳如是握着他的手往宣纸按去,笔尖刺破少女画像的脖颈。
朱砂顺着纸纹漫漶成血泊,顾清寒慌忙抽手,打翻的颜料染红袖口。
柳如是轻笑:"郎君怕什么?"她指尖抚过画中少女的面庞,
铜镜突然映出阿沅惊恐的双眼——那枚杏花簪子正插在少女发间,簪头珍珠裂开细缝,
渗出黑红色黏液。当夜暴雨倾盆。顾清寒缩在漏风的画斋里修补《百美图》,
忽闻窗外传来阿沅的呜咽。他推开斑驳木门,见卖花少女浑身湿透立在雨里,
耳后红痣艳如凝血。"顾先生救救我..."阿沅递上染血的杏花,
花瓣落地化作蠕动的蛆虫。顾清寒后退半步,左眼骤然刺痛,
金芒流转间看清少女脖颈处的缝合线——那张脸皮分明是从《百美图》上揭下来的。
柳如是的笑声从画轴里渗出:"郎君不是要当救苦救难的菩萨么?"鎏金镯叮当声里,
阿沅的面皮如宣纸般剥落,露出底下森森白骨。顾清寒抓起案头烛台砸向画屏,
火焰却顺着水墨兰草爬上房梁。火海中浮现出陌生记忆:闺阁女子对镜梳妆,
狼毫笔蘸着心头血在宣纸作画。突然有家丁破门而入,火把扔进画室时,
女子腕间鎏金镯迸发出凄厉鸣响。"小心!"苍老喝声劈开幻象。
顾清寒被人拽着后领摔出门槛,抬头见蓑衣老翁手持白骨笔,在燃烧的画轴上勾出符咒。
暴雨中的火舌诡异地扭曲成美人面,发出柳如是的尖啸。
老翁甩来半幅残卷:"看看你接的什么生意!"泛黄的《百美图》上,
第九十八位美人耳后的红痣正在渗血。顾清寒摸向怀中荷包,前日胭脂铺老板娘给的润笔费,
分明是张画着符咒的纸钱。更鼓声穿透雨幕,
远处传来女子唱曲声:"画皮容易画骨难..."顾清寒转身要追,
却被老翁用骨笔抵住眉心。冰凉触感刺入灵台时,他看见柳如是在城隍庙戏台上起舞,
九十八张人皮悬如幔帐。"明日午时三刻,带着紫竹笔来云崖山。"老翁甩袖离去,
蓑衣下露出半截焦黑臂骨,"若还想救那个卖花女,就把你眼中的金芒剜出来当诱饵。
"瓦当坠雨砸在残卷上,血痣化作蜈蚣钻入地缝。顾清寒颤抖着展开掌心,
昨日为阿沅画像时沾染的胭脂,此刻正顺着掌纹生长成湘妃竹的形状。
3.云崖山的石阶浸着晨露,顾清寒握着紫竹笔的手青筋暴起。
昨夜剜目时的剧痛仍在左眼窝里跳动,此刻蒙着鲛绡的眼罩下,
金芒正透过织物在石壁上投出龙鳞纹路。"紫竹映龙纹,果然是顾氏血脉。
"老画师掀开洞口的藤蔓,焦黑的指骨在岩壁敲击三下。整座山突然活过来,
嶙峋怪石化作万千悬空画轴,
那些泛黄的宣纸上浮现出被腰斩的美人、剜心的书生、还有浑身长满眼睛的道士。
顾清寒的右眼突然涌出血泪。紫竹笔尖自发颤抖,
在虚空勾出符咒——正是柳如是金镯上的龙纹。洞窟深处传来锁链挣动的巨响,
九盏青铜灯同时亮起,照亮岩壁上巨大的《伏妖图》。"三百年前,顾家先祖在此封印画蛟。
"老画师的白骨笔点在画中道士眉心,那画像竟转头看向顾清寒,
"你可知为何柳如是要集齐百张美人面?"紫竹笔突然刺入顾清寒掌心,
血珠飞溅到《伏妖图》上。画中蛟龙金瞳怒睁,
顾清寒在剧痛中看见幻象:少女时期的柳如是跪在画院废墟,
工匠正用烧红的铁链穿透她的琵琶骨。金镯在火中融化,蛟龙精魄哀鸣着注入她眉心朱砂。
"当年顾氏家主焚毁画院时,可曾问过这些画魄愿不愿做人?
"柳如是的声音混着锁链声传来。顾清寒惊觉自己双手正握着烧红的铁链,
而另一端竟拴着老画师的脖颈。洞窟突然地动山摇,悬空画轴纷纷撕裂。老画师扯开衣襟,
露出心口焦黑的湘妃竹烙印:"你以为我为何能活两百年?"他将白骨笔***自己胸膛,
掏出的心脏上布满金线刺绣——正是《伏妖图》的封印符。顾清寒左眼的鲛绡轰然燃烧,
金瞳照亮洞顶隐秘壁画:顾氏先祖手持紫竹笔点化蛟龙,却在最后一刻将朱砂换成鸩毒。
被剜去双目的蛟龙坠入画池,万千画魄的精血滋养出额生竖瞳的美人面。"现在你明白了。
"老画师将心脏按回胸腔,白骨笔蘸着心尖血在顾清寒额头画符,"要封画妖,先诛画心。
"紫竹笔突然发出龙吟,顾清寒不受控制地在《伏妖图》上落笔。每一道墨痕浮现,
柳如是的惨叫便真切一分。当最后一笔勾连成锁链时,岩壁渗出鲜血,
那些悬空画轴里竟伸出数百只苍白的手,争相撕扯他蒙眼的鲛绡。洞外忽起惊雷,
暴雨裹着桃花涌入石窟。顾清寒扯下燃烧的鲛绡,
金瞳照见百里外的青州城——柳如是正站在他家画斋前,怀中抱着个双目紧闭的女童,
那孩子耳后的红痣艳如滴血。老画师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子时前若不封笔,
第九十九张人皮就要成了。"4.子时的梆子声染着血锈味。顾清寒踏进画斋时,
檐角铜铃正在融化,金汁滴落成柳如是眉间朱砂。女童蜷缩在画案上,
耳后红痣连着细密金线,另一端系着《百美图》第九十九个空画框。"哥哥终于来了。
"柳如是撕开人皮外衣,焦黑脊骨上嵌着九十八枚鎏金镯,"当年你亲手剜我双目时,
可曾想过轮回后的顾氏血脉会自投罗网?"顾清寒左眼金瞳突然剧痛,
三百年前记忆汹涌而来:暴雨中的画院,自己握着紫竹笔刺入蛟龙双目,
少女画师在火海中抓住他的袖口。那些金线根本不是封印,
是他亲手缝进柳如是魂魄的因果链。画案上的女童突然睁眼,瞳孔里映出顾清寒夭折的妹妹。
柳如是腕间金镯化作锁链缠住他脖颈:"你以为老东西怎么活过两百岁?
他每十年就要生吞一个顾氏血脉!"紫竹笔迸发龙吟,顾清寒扯断锁链时撕下大片皮肤。
鲜血溅在《百美图》上,九十八张人皮破卷而出,在空中拼成遮天蔽日的蛟龙。
青州城开始虚化,砖瓦梁柱褪色成水墨线条。"这才是真正的画境。
"柳如是悬浮在血色月轮中,焦骨生出金鳞,"当年你用鸩毒毁我画蛟真身,
今日便用百美骨血重塑......"狼毫突然穿透她的琵琶骨。
顾清寒握着紫竹笔凌空勾画,每道血符浮现,现实与画境就重叠一分。女童身体逐渐透明,
露出体内跳动的金色妖丹——那分明是顾清寒当年被夺走的半副心窍。
"阿兄..."女童突然发出美美的声音,指尖触到顾清寒胸口的湘妃竹烙印。
三百年前剜目时的紫竹笔,与此刻刺向妖丹的笔锋在时空中重合。惊天龙啸中,
顾清寒看见两个自己隔着时空对视。过去的他挥笔落下鸩毒,现在的他笔锋逆转乾坤。
当紫竹笔尖刺穿妖丹时,整座青州城突然静止——所有血珠悬在空中,
拼成完整的《伏妖图》。柳如是的筋骨开始绽放桃花,被金线缝合的魂魄寸寸飞散。
她最后看向顾清寒时,眉间朱砂化作蝶影停在他染血的袖口:"原来轮回百世,
终究逃不过这笔血债......"晨光穿透水墨天幕时,顾清寒跪在废墟中抱着女童。
怀中的身体正在褪色成宣纸,唯有耳后红痣凝成朱砂泪滴。他颤抖着咬破手指,
在心口画完封印最后一笔,湘妃竹烙印突然生根发芽,从血肉里长出带刺的藤蔓。
云崖山传来钟鸣,老画师的声音随风飘来:"以身为卷,以魂为墨,可入画道。
"顾清寒低头看着逐渐透明的双手,
怀中女童化作的宣纸浮现血色箴言——正是三百年前他亲手写下的封印咒。
当第一缕阳光照亮残破画斋时,案头《百美图》突然自燃。
灰烬中升起崭新的画卷:水墨青年端坐云巅,左眼金瞳照亮万里河山,
缠绕周身的蛟骨锁链开满带血桃花。题跋处八字墨迹未干:画骨画皮难画心
5.云崖山的雪落在顾清寒鬓边时,会自动晕染成墨色。他跪坐在问心崖前,
看腰间骨笔将飘雪勾勒成符咒——这是画骨师修行的第九年,心口桃枝又抽新芽。"顾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