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的闷雷在天际翻滚，李守田的锄头楔进板结的冻土时，忽然迸出一簇暗红火星。

他抹了把额头的汗，后颈的汗毛毫无征兆地竖了起来。远处老鸦岭的松林在阴云下黑得发紫，

山风掠过麦茬地，卷起几片沾着霜花的枯叶。"这鬼天气。"他朝掌心呵了口热气，

铁器撞击冻土的脆响在山坳里格外刺耳。锄头再次扬起时，余光里闪过一抹姜黄色残影。

李守田动作僵在半空——田垄尽头的歪脖子柳树下，分明站着个三尺来高的黄影子。

惊雷在云层里炸开，白光映出那东西的轮廓：油亮的皮毛泛着铁锈色，前爪合十作揖，

后腿直立如人。最骇人的是那张皱巴巴的脸，眼窝凹陷处两点猩红幽火，尖嘴咧到耳根，

露出满口细密的獠牙。"老哥，你看我像不像人？"沙哑的嗓音像是有人用指甲刮擦陶瓮，

李守田双腿一软跌坐在田埂上。腐烂的落叶气息混着刺鼻的硫磺味扑面而来，

那东西的尾巴在身后缓缓摆动，每晃一下，四周的光线就暗三分。

"回...回话啊..."尖细的催促声忽然从四面八方涌来，柳树枝条无风自动，

抽打在李守田背上***辣地疼。他胡乱抓起块土坷垃砸过去，

喉头挤出变了调的嘶吼："像...像你娘的屁！"黄影骤然膨大成丈许高的黑雾，

两道血线自雾中激射而出。李守田连滚带爬躲过，只觉右耳一凉，

温热的血顺着脖颈淌进衣领。黑雾里传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等再睁眼时，柳树下只剩三缕焦黑的毛发，在积雪消融的泥泞里冒着青烟。

暮色像打翻的墨汁漫过山梁时，李守田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走。背后的竹篓里，

断成两截的锄头随着步伐叮当作响。明明没有风，后脖颈却总感觉有冰凉的气息拂过，

仿佛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在暗处窥视。"守田哥！

"村口老槐树下的王二麻子举着马灯迎上来，"你耳朵咋啦？"灯光映出对方骤变的脸色，

李守田这才发现右手掌糊满了半凝固的血。他胡乱用袖口抹了把脸，

指缝间残留的硫磺味熏得人作呕。院门咿呀推开时，鸡舍突然炸开一阵扑棱声。

二十多只芦花鸡发疯似的往铁丝网上撞，羽毛混着血沫溅在青砖墙上。

妻子王桂香举着油灯从堂屋跑出来，

灯光照见李守田手里提着的竹篓——断锄的木柄上赫然留着三道焦黑的爪痕，

深得能看见里头发红的木芯。"当家的..."王桂香的声音发颤，"你碰见啥了？

"李守田灌下第三碗姜汤时，灶膛里的火苗突然爆出个蓝色火星。他盯着碗底沉淀的姜末，

突然想起那个黄影作揖时，前爪戴着枚锈迹斑斑的铜戒。戒面隐约刻着个"李"字，

和他曾祖父那枚陪葬的顶针一模一样。后半夜起了大雾，浓得能攥出水来。

李守田蜷在炕角数更漏，瓦檐下的冰凌坠子叮叮咚咚响个不停。恍惚间，

他听见窗纸被什么东西划破的细响，接着是爪子挠门板的动静。一声，两声，

最后连成密密麻麻的雨点声。"桂香！桂香！"他伸手去推枕边人，

摸到的却是团冰凉的被褥。冷汗瞬间浸透里衣，借着窗缝透进的月光，

他看见房门不知何时开了条缝。雾霭在门槛处翻涌，隐约现出七八对猩红的光点，

排成个歪歪扭扭的人形。鸡鸣破晓时，王桂香发现丈夫昏倒在院井旁。

青石板上用鸡血画着个歪斜的"债"字，四周散落着被撕碎的黄表纸。

最先赶来帮忙的赵铁匠说，那些碎纸拼起来是半张褪色的地契，

日期写着光绪二十三年惊蛰日。晨雾还未散尽，王桂香蹲在鸡舍前发抖。

十七只芦花鸡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每只都被撕成两半，内脏像烂棉絮似的糊在竹篾墙上。

最骇人的是那些鸡头，整整齐齐码在喂食的木槽里，鸡冠子全被撕去，露出白森森的头骨。

"这是遭黄皮子祸害了。"赵铁匠用火钳拨弄着鸡尸，突然缩回手倒退两步。

扒开的鸡嗉囊里滚出几颗青黑色颗粒，

在晨光下泛着金属光泽——分明是生了铜锈的万历通宝。李守田裹着棉袄蹲在门槛上，

右耳缠着的麻布渗出血渍。他盯着檐角晃动的冰凌，昨夜抓门声仍在耳蜗深处回响。

当赵铁匠捡起枚铜钱递到眼前时，他猛地捂住嘴干呕起来。铜钱边缘沾着抹黄褐色毛发，

正是昨日柳树下见过的颜色。"去请胡三姑吧。"王桂香往灶膛里又添了把艾草，

青烟熏得梁上腊肉都在滴油。村里人都知道，神婆胡三姑住在后山坟圈子边上，

门前挂着串风干的黑驴蹄子。日头偏西时，神婆的枣木拐杖叩响了李家院门。

八十老妪佝偻得像只虾米，蒙眼黑布却精准地"望"向鸡舍方向。

她忽然抓起把鸡血拌的香灰撒向半空，灰烬落地竟拼出个歪扭的"债"字。

"讨封不成反结怨呐。"神婆枯枝般的手指掐住李守田腕子，指甲陷进结痂的伤口，

"黄仙讨封要借人气，你这一句'像屁'，坏的是它百年道行。

"堂屋供桌上的蜡烛蓦地蹿起三尺高，火苗绿得瘆人。神婆从褡裢里掏出个龟甲，

刚放进火里就"咔"地裂成两半。卦象显示时，院里突然卷起阵腥风，

羊圈传来"咩——"的惨嚎。众人赶到时，那只怀羔的母羊正用犄角疯狂撞击木桩。

羊眼翻得只剩眼白，嘴角涌出大团沾血的羊毛。神婆厉喝一声"退煞"，

将桃木剑刺入羊颈的瞬间，母羊肚皮突然爆开，

五只浑身沾满胎衣的羊崽滚落在地——每只都长着黄鼠狼的尖嘴。"三日之内，必见血光。

"神婆抹去溅在脸上的羊血，从羊羔嘴里抠出枚生锈的顶针。李守田突然想起，

曾祖父下葬时嘴里含着的，正是这样一枚刻着"李"字的铜顶针。当夜，李守田被尿憋醒时，

发现窗户纸上糊满密密麻麻的爪印。月光透过那些小孔在地上织成张网，

每道影子都在诡异地蠕动。他抄起门后的铁叉捅向窗纸，却听见院井传来"扑通"一声。

水面上浮着七只死老鼠，白肚皮朝上围成个圆圈。井沿的青苔被利爪刮出三道痕，

新鲜的抓痕里嵌着几缕姜黄色毛发。最深处那根木梁上，不知谁用血画了只倒吊的黄鼠狼，

尾巴尖正对着堂屋的祖宗牌位。第二天清晨，赵铁匠的惊呼惊动了半个村子。

李家羊圈的木栅栏上，赫然留着三只血爪印拼成的"债"字。更邪门的是那些死去的羊羔，

皮毛竟在一夜间变成焦黑色，仿佛被烈火炙烤过。晌午时分，神婆在李家祠堂前摆下法坛。

九盏尸油灯围成八卦阵，中央铜盆里煮着雄黄酒。当神婆将李守田的指尖血滴入盆中时，

酒液突然沸腾如滚油，腾起的白雾里浮现出个模糊的人影——那人穿着清朝短打，

正举着火把点燃某个洞窟。"冤有头，债有主。"神婆突然喷出口黑血，

法坛上的铜铃齐声炸裂。她枯瘦的手死死扣住李守田肩膀，

指甲几乎掐进骨头："去老坟圈子找那棵雷劈槐，

树洞里...咳咳...有你家祖上欠的..."话未说完，神婆突然直挺挺向后栽倒。

王桂香伸手去扶时摸到满手黏液，神婆的后脖颈不知何时鼓起个鸡蛋大的肉瘤，

表面布满黄黑相间的环纹，正随着呼吸缓缓蠕动。落日时分，

李守田在祠堂门槛下发现半截烧焦的族谱。泛黄的纸页上，

"李茂才"的名字被朱砂划了七道红叉，旁边小楷批注：光绪二十三年，

因焚山灭黄仙遭天谴。夜色降临时，羊圈里的血爪印开始往下滴血。王桂香说那血是滚烫的，

在雪地上烫出一个个小洞。李守田蹲在滴血的栅栏前，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

临终前死死攥着他的手说："千万别去老鸦岭的狐仙洞..."子时的梆子声刚响过第一遍，

祠堂供桌上的祖宗牌位突然齐齐转向西方。李守田握紧神婆留下的桃木钉，

听见房梁上传来细碎的啃噬声。月光透过窗棂斜照在族谱残页上，

"狐仙洞"三个字正在慢慢渗出血珠。五更天的梆子刚敲过，

李守田就跟着神婆的儿子摸黑上了后山。露水把裤脚浸得透湿，

每走一步都能听见怀里的桃木钉与铜钱相撞的闷响。领路的年轻人举着白灯笼，

火光里映出沿途树皮上的抓痕——每道裂口都嵌着黄褐色的毛发。老槐树出现在晨雾里时，

李守田差点踩空摔进沟里。三人合抱的树干早被雷劈成两半，

焦黑的树芯***出个脸盆大的树洞，洞沿挂着串蛛网似的铜钱。神婆儿子说这叫"锁魂钱"，

是光绪年间龙虎山道士留下的镇物。"娘说要把这个塞进树洞。

"年轻人递来只褪色的锦绣囊，腥臭味熏得人作呕。李守田刚接过布囊，

108枚铜钱突然齐声嗡鸣，惊飞满树寒鸦。有枚铜钱"当啷"落地，

他弯腰去捡时浑身血液都冻住了——钱眼正中央卡着半截焦黑的指甲，

铜绿斑驳的"康熙通宝"背面，赫然刻着个"李"字。日头爬到老鸦岭尖尖时，

村里来了七个属虎的汉子。神婆的儿子在槐树下支起香案，三牲祭品刚摆上供桌，

装着黑驴蹄子的陶罐突然炸开。飞溅的碎渣里滚出颗干瘪的猴头，眼眶里塞着团黄表纸，

展开竟是半张焚毁的地契。"吉时到！"随着神婆儿子一声喊，铜钱串剧烈抖动起来。

李守田按照嘱咐将锦绣囊塞进树洞，指尖触到团湿黏的东西。他刚要缩手，

树洞深处突然传来婴儿啼哭，紧接着掌心传来钻心刺痛——五道血痕从手腕直划到手肘，

伤口的血珠浮在半空，慢慢聚成个歪扭的"债"字。神婆儿子抓起把朱砂撒向血字，

砂粒却像撞上无形屏障般反弹回来。供桌上的蜡烛齐根折断，

羊油混着香灰在黄裱纸上洇出张人脸。李守田分明看见那张脸在笑，嘴角咧到耳根，

露出满口细密的尖牙。"快封洞！"神婆儿子抄起桃木剑刺向树洞，

剑尖刚触到焦木就腾起青烟。李守田咬牙将锦绣囊往里一推，指尖突然摸到枚冰凉的铜戒。

树洞深处传出凄厉的嚎叫，整棵老槐剧烈震颤，树冠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竟在半空凝成无数黄鼠狼的形状。当最后一道符纸贴上树洞时，西北方突然滚来闷雷。

七个属虎的汉子同时捂住右耳，指缝里渗出黑血。神婆儿子手中的罗盘指针疯转，

最终指向李家祖坟方向。李守田这才发现掌心的铜戒内侧刻着曾祖父的名讳，

戒面残留的凹痕，正与黄鼠狼爪上那枚铜戒完美契合。回程路上，

领头的赵铁匠突然发狂似的冲向断崖。众人七手八脚按住他时，

发现他后颈鼓起个核桃大的肉瘤，表面布满环状纹路。

更骇人的是他嘴里吐出的东西——半截风干的黄鼠狼尾巴，尾尖系着褪色的红绳，

绳结样式与李家族谱上记载的"锁魂结"一般无二。当夜子时，李家祠堂的供桌突然塌了。

祖宗牌位摔成两半，裂缝里渗出腥臭的黑水。李守田举着油灯查看时，灯焰突然变成幽绿色。

在晃动的光影里，那些黑水正缓缓聚成文字：三日亥时，血债血偿。次日清晨，

王桂香在灶膛发现三只死雀。鸟喙被生生扭断，拼成个"李"字。最诡异的是雀腹鼓胀如球，

剖开后滚出七颗生锈的棺材钉，钉身刻着镇魂符文——与神婆当日作法用的桃木钉一模一样。

晌午时分，神婆儿子带来个褪色的木匣。匣盖刚掀开条缝，

院里的公鸡就扑棱着翅膀撞死在围墙上。匣底铺着层香灰，灰上摆着三支断香，

断面处沾着暗红血渍。"这是娘临终前攥着的。"年轻人声音发颤，

"她说要插在老槐树洞前，能保三日平安。"李守田捧着木匣往后山跑时，

听见满山松涛都变成了尖笑。老槐树的铜钱串不知何时全变成了纸钱，树洞边缘结着层冰霜，

霜花里凝着张模糊的人脸。当他哆嗦着插上断香时，香头突然爆出团绿火，

青烟在空中凝成个作揖的人形。第一支香烧到三分之一时，山风送来股焦臭味。

树洞深处传来指甲抓挠声，接着是沙哑的质问："李茂才的后人，可知火烧狐仙洞的滋味？

"李守田倒退着跌下土坡，掌心被碎石划破也浑然不觉。鲜血渗入泥土的瞬间，

整片山坡的积雪突然融化，露出底下焦黑的土地——二十年前那场山火烧过的痕迹。

第二支香折断时，树洞里滚出颗骷髅。头骨天灵盖上有五个指洞，下颌骨挂着半枚铜顶针。

李守田认出那是曾祖母陪葬的饰物，去年迁坟时明明亲眼见它随棺入土。

当最后一截香灰坠落时，夕阳正好卡在老鸦岭的豁口处。血红的余晖里，

李守田看见无数姜黄色的影子从树洞涌出。它们直立着排成送葬的队伍，

最前头的捧着个牌位，

上面的朱漆大字刺得人眼疼——正是李家族谱上被划了红叉的"李茂才"。夜色吞没山峦时，

李守田连滚带爬逃回村里。怀中的木匣不知何时变得滚烫，

匣底香灰上浮现出个血写的"火"字。村口老井突然沸腾，浮上来的不是水藻，

而是大团大团焦黄的毛发。王桂香说，那夜灶王爷的画像自己卷了起来。

当她试图抚平画轴时，听见供桌底下传来牙齿打颤的响动。油灯照过去时，

只看见满地碎纸屑拼成的谶语：三日亥时，百命抵一命。子时的梆子声卡在喉咙里，

打更的张瘸子连滚带爬撞开李家院门。他手里的灯笼滚到井台边，

映出水面浮着的七盏莲花灯——灯芯全是半截老鼠尾巴，

泡胀的尸油在青石板上淌出个"冤"字。李守田抄起铁锹要铲，

锹头突然被无形之力拽向井口。幽绿的井水泛起涟漪，倒影里浮现出个戴瓜皮帽的人影。

那人缓缓转头，褶皱的面皮下钻出团姜黄色皮毛，嘴角咧到耳根："李茂才欠的债，

该清账了。"铜盆里的狗血毫无征兆地沸腾起来，王桂香尖叫着打翻供桌。

三根断香滚进香灰，腾起的烟雾里凝出张地契残片，光绪二十三年的朱砂印戳正在渗血。

李守田突然记起昨夜木匣里的"火"字，抄起油灯就往族谱残页上凑。"当家的！

"王桂香扑上来夺灯，油花溅在窗纸上烧出个人形窟窿。寒风灌进来的瞬间，

梳妆台的铜镜"咔"地裂成两半。裂缝中渗出粘稠的黑液，

渐渐漫成个佝偻的人影——正是那日作揖的黄皮子，只是此刻它穿着清朝寿衣，

爪间的铜戒泛着尸绿。亥时的更鼓像催命符，李守田攥着半块铜镜缩在炕角。

月光透过窗纸的破洞，在地上织出张扭曲的网。当第三滴露水坠下房檐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