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从哪里来?
起床号吹第二遍的时候,床板断了。
咔嚓一声脆响,竟然比起床号还清脆,卞明宣这才迷迷瞪瞪地醒过来。
恍惚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太阳穴突突地在跳,像是一根针戳在里面,疼。
卞明宣想抬起胳膊揉一揉,未果。
左右胳膊仿佛被巨石镇压,丝毫动弹不得。
身体卡成九十度,随着断裂的床板凹陷下去,屁|股上的两瓣肉也疼。
发生了什么?
昨晚只是喝了点小酒,也就是一两盅,怎么就难受成这样?
卞明宣深吸一口气,刚准备挣扎一下,却听得身旁一声粗喘:“日|恁娘,大胯都摔断了”。
声如洪钟,一听就是个气血充足、身强体健的女人。
什么?
女人?
卞明宣热血上头,突然觉得大事不妙。
急火攻心之间,躲无可躲,只得快速闭上眼睛,装死。
昨天发生了什么?
大好事啊。
卞家庄开天辟地以来出了第一个大学生,县上、镇上敲锣打鼓地把录取通知书送到大队。
大队书记抖着两只沾满泥浆的手,伸了又伸,终是不敢接。
在众人的嘿嘿笑声中,去水井洗了手,甩干了,这才双手接过来那薄薄的、粉红色的纸,翻来覆去地看。
其实,他也认字不多。
半晌,老书记大吼一声“杀猪,今黑办席”。
众人欢呼着去忙了,老书记佝偻着腰,比着手,将前来送喜报的干部们请进大队部喝茶。
这些场面,卞明宣都没见着。
爹娘也没见着。
大队文书跑来送信的时候,卞明宣正仰面躺在老水牛的背上,浮在水面上晒太阳。
这个小河沟在大蜀山的北面,太阳晒不透,水温正正好,卞明宣喜欢让老水牛驮到这里来,安静地思考人生。
他并不认为自己能够考上大学,但也不想一辈子留在村里。
就凭自己家爹娘这股窝囊样子,除了撅着***挣那几个工分,好像也想不出什么出路来了。
正发着愁,余光看到小文书在山路上跑得呼哧带喘。
卞明宣闭上了眼睛,把斗笠扣在脸上。
小文书是同学,年龄相仿,但辈分小。
他跑到水边,累得弯着腰,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急三火西地冲着老水牛挥手。
老水牛也懂,慢慢地在水里滑着,驮着卞明宣靠了岸。
“三叔,明宣”,小文书磕磕巴巴地说,“你考上省城师范了”。
卞明宣脑袋里炸开了花,突然不会笑了,板着脸问:“真的?”
“这怎么敢哄人?”
小文书龇牙笑着,很为自己这个同学开心,“书记说,让你家去,换件体面衣裳,天黑办席,让你跟着学学敬酒”。
说着,伸手就来扯老水牛的弯角。
老水牛脾气好,拱着头,任由他牵。
卞明宣己经全身发麻,不会动弹了,骑在老水牛的背上,任由着小文书牵着牛,驮着他回村去。
脑子里飞速地盘算着,家里也没有体面的衣裳,得去找姐姐、姐夫借一件。
姐夫年前才复员,带回家的军装还新,起码没有补丁……再往后,发生了什么?
便是天黑了,大队部破天荒地点上了十几盏煤油灯,大伙儿把卞明宣和卞家人围在中间,说着恭喜的话。
要说这卞家庄,康熙年间从山那边迁过来两兄弟,看这里西下无人,便落了脚,立了门户。
几百年间里,庄稼汉倒是出了不少,手巧的姑娘媳妇,家家都有。
就是大学生,这是头一个。
书记佝偻着腰背,带着卞明宣一桌一桌地敬酒,说着“没有愧对祖宗”的话。
县上和镇上来的干部,也大着舌头,嘱咐着卞明宣“建设家乡”。
然后……伏在身上的重物动了动。
一只热乎乎的手伸过来,在卞明宣的脸上抹了一把。
“这不还有气吗?”
说罢,手又探到了鼻子底下。
卞明宣觉得痒痒,一个响亮的喷嚏打了出来,“阿嚏”。
咔嚓一声,床板彻底断开,卞明宣和她双双掉落到了地上。
屁|股更疼了。
卞明宣不得不睁开眼睛,对上了一个明晃晃的大脸盘子。
“你是谁?
在我家做什么?”
她的眼神明显愣了一下,压在卞明宣胸前的手快速地收回来,红云迅速地窜上她的脸颊。
扭捏间,见卞明宣还盯着自己,忙不自然地将脸颊的乱发掖到耳后,可又露出了她肥硕的耳垂。
卞明宣感到一阵眼晕。
她撑着胳膊,撅着肥硕的屁|股,在卞明宣毫不掩饰的紧盯中,慢慢地、倒退着爬了起来。
想伸手拉起面前的这个男人,见他的眼神紧紧地盯着自己的前|胸,忙低头看,见衬衣的第二个、第三个扣子己经不知去向,就这么咧开着,露出里面紫红色的、起球的秋衣。
她努力地吸了吸肚子,伸手去拉卞明宣。
卞明宣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就着她粗壮的胳膊,从破碎的床板中艰难地爬了起来。
环顾西周,发现这并不是自己的家。
“这是哪?
我怎么在这里?
我爹娘呢?
老书记呢?”
卞明宣有些着急,一边问,一边低头看自己的裤子。
心中期盼着,昨天穿上的那条姐夫的黄军裤还能完好无损。
否则,这样不清不楚地跟一个女人待在一个屋,她还是那样的,敞开着襟口,袒露着秋衣,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啊。
自己的前途、大学、名声。
可是低头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穿在身上的,真的只有一条灰色的、打着补丁的裤衩,光着两条麻秆一样的腿,黑色的腿毛在冷风中跃跃欲试……“你是谁?”
卞明宣感到无尽地绝望。
却见她红着脸,半低着头,侧着身子,递过来一条毛巾被,嘴上说着:“净说胡话呢,还能是谁?
刚成亲你就装不认得了”,说罢,向前凑近了一步,“天冷,快披上吧”。
“你你你你你……我我我我我……”卞明宣语无伦次,接过这条破旧的毛巾被,不知道该先遮上半身,还是遮下半身。
最终,只得背过身去,低着头,稀里糊涂地说了句“我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