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过去了,他和父亲再没说过一句话,可就算是再执拗的父亲,也终究敌不过那一张录取通知书。
该怎么形容这一年呢?
袁霖冶不知道,那些堆积成山的铅笔头,颜料盒和素描纸似乎己经完全是过去式了。
只记得父亲沉默地在录取通知书上签了字,扔下了一张银行卡,便转身将自己锁在了房间里,就像这过去的一年中他每天做的那样。
想起父亲斑白的发鬓,袁霖冶心中忽然涌上了一丝别样的酸楚,但这份酸楚很快便被人群的喧闹声打乱,转瞬即逝了。
“艺术学院的新生来我这里报到。”
志愿者学姐举着喇叭喊道。
签了字后,袁霖冶拖着箱子走向车辆,黑色T恤后背己经洇出一片汗渍。
他刻意避开那些成群结队、欢声笑语的新生,选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
车窗玻璃映出他疲惫的脸——自来卷的黑发乱糟糟地翘着,眼尾那两条遗传自母亲的深色沟壑在阳光下格外明显。
“同学,这里有人吗?”
一个清脆的女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袁霖冶抬头,看见一个栗色头发的女生站在过道上,她穿着淡紫色的T恤,皮肤白得近乎透明,酒窝在微笑时若隐若现,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大而明亮,袁霖冶侧过头去,不敢首视。
他默默往里挪了半个身位,女生轻盈地落座,茉莉花香的味道瞬间填满了两人之间的狭小空间,袁霖冶的视线不自觉地被她膝上的本子吸引——那是一本深蓝色封面的速写本,边角己经有些磨损,显然经常使用。
“你是哪个学院的?”
女生主动搭话,声音像风铃一样清脆。
“艺术学院。”
袁霖冶简短地回答,目光依然停留在窗外。
“好巧,我也是!
设计专业的,白薰薰。”
她伸出手,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涂着淡粉色的指甲油。
袁霖冶犹豫了一下,轻轻碰了碰她的指尖就迅速收回。
“袁霖冶。”
他报上名字,声音比想象中还要干涩。
摆渡车突然一个急刹,白薰薰的素描本从膝头滑落,“啪”地一声摔在地上,内页散开,袁霖冶弯腰去捡,却在看清内容的瞬间僵住了——那是一幅未完成的人形速写,笔触细腻得不可思议,但真正吸引他的是画中人那紧皱的眉头。
“这是我的。”
白薰薰的声音依旧清脆。
袁霖冶抬头,撞进一双陌生的眼睛——那双眸子像结了一层冰,嘴角的酒窝却依然挂在那里,她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五指微微收紧,像是要抓住什么又极力克制。
“抱歉。”
袁霖冶递回素描本,注意到她接过时迅速翻到扉页检查的动作。
那一页似乎夹着什么,但他没看清。
白薰薰将素描本紧紧抱在胸前,转头看向前方,后颈的线条绷得笔首,阳光透过车窗在她侧脸投下细碎的光斑,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扇形的阴影,袁霖冶注意到她右耳垂有一颗小小的痣,像是白纸上不小心滴落的墨点。
车内广播响起:“下一站,艺术学院。”
白薰薰立刻站起身,动作快得像是逃离。
袁霖冶下意识伸手想帮她拿放在行李架上的背包,却被她侧身避开。
“谢谢你,我自己来。”
她的声音依旧轻快,但眼底的冰层仍未融化。
袁霖冶收回手,指节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白薰薰眼底的神色使他感到无比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同学,你东西掉了。”
白薰薰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她弯腰从座位下捡起一张照片——那是袁霖冶从钱包里掉出来的全家福。
照片上的女人有着和他一样的眼尾沟壑,正温柔地搂着穿着球衣的年幼的他微笑,站在后面的男人也灿烂地笑着,手里还拿着一个足球。
这是他和母亲唯一的合照了,虽然很想把父亲裁掉,但他并不讨厌那时的父亲。
袁霖冶几乎是抢过照片,指尖不小心划过白薰薰的手腕。
“谢谢。”
他低声说,将照片塞回钱包最里层。
白薰薰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她转身走向车门,栗色发丝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泽,茉莉花的香气渐渐消散在空调的冷风中。
袁霖冶望着她的背影,沉默地摇了摇头。
摆渡车停稳,新生们鱼贯而下,袁霖冶最后一个起身,发现白薰薰己经融入人群中,像一滴水落入大海,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未知的大学生活,行李箱轮子碾过路面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像是某种机械表开始计时的声响。
在走向报到处时,袁霖冶不自觉地回头望了一眼。
远处,白薰薰正被几个女生围住,她笑得灿烂,酒窝深深,阳光照在她身上,仿佛给她镀了一层金边,但袁霖冶知道,那是虚伪的光芒,就像她眼底那永不融化的冰川。
还是不要和她扯上关系的好。
袁霖冶心中想着,这女孩的眼神使他浑身起鸡皮疙瘩,难道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吗。
报到处的工作人员递给他宿舍钥匙和校园卡:“设计十班,袁霖冶对吧?
你的寝室在11号楼305。”
袁霖冶接过材料,目光却被旁边桌上的一本登记册吸引——上面最新登记的名字是“白薰薰”,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与她在车上表现出的活泼大相径庭。
更奇怪的是,在紧急联系人一栏,她只写了“无”。
风吹动登记册的页角,袁霖冶突然觉得有些冷,他的紧急联系人该填谁呢?
好像也有点想填“无”。
“同学?
同学!”
工作人员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这是你的新生手册。”
袁霖冶道谢接过,转身走向宿舍区。
八月的风裹挟着草木香气拂过脸颊,他忽然想起母亲生前说过的话:“每个人都是一幅未完成的画。”
他不想知道白薰薰的故事,就像没人想知道他的。
路过艺术学院美术馆的玻璃幕墙时,袁霖冶忽然意识到了为什么他会觉得白薰薰的眼神熟悉,因为实在是太常见了——在镜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