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显谋骑在娄昭君所赠的骏马上,带着韩轨一什人马,沿着怀朔镇外围那低矮、破败的土墙巡弋。
这是他第一次以“队主”的身份执行军务,也是他试图熟悉这个陌生世界的方式。
冰冷的空气让他头脑清醒了些,但心底那股被裹挟的无力感却挥之不去。
巡边枯燥而寒冷。
目之所及,是望不到边际的枯黄草甸,被冻成铁灰色的土地,以及远处天际线上连绵起伏、光秃秃的山峦轮廓。
偶尔能看到几处低矮的毡帐,升起袅袅的、带着牲口膻味的炊烟,那是依附于军镇的牧户。
一切都显得荒凉、贫瘠,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
韩轨等人沉默地跟在后面,气氛有些压抑。
昨日辕门前的那一幕显然余威尚存,没人敢再轻易挑衅这位突然“走运”的年轻队主,但那份疏离和不甘并未消失。
许显谋能感觉到背后扎人的目光。
他努力回忆着贺六浑平日带队的样子,挺首腰背,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和两侧,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合格的边镇军官。
这副身体的本能再次帮了他,那些警戒、判断地形的动作几乎不需要思考。
“队主,你看那边!”
一个眼尖的兵卒突然指着前方一处洼地喊道。
许显谋勒住马,眯眼望去。
只见洼地里似乎有几个人影在晃动,动作鬼祟。
他心中一紧,难道是柔然的游骑?
还是盗匪?
记忆碎片里,边镇外围并不太平。
“戒备!”
许显谋低喝一声,声音带着连他自己都惊讶的沉稳。
他下意识地抽出腰间那把环首刀——刀身有些锈迹,刃口也有几个小豁口,但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一种冰冷的杀伐之气顺着刀柄传入掌心。
韩轨等人也纷纷拔出兵刃,紧张地围拢过来。
许显谋深吸一口气,双腿一夹马腹,率先朝着洼地小跑过去。
骏马的西蹄踏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靠近了,他才看清,那并不是敌人,而是几个穿着破烂皮袄、面黄肌瘦的军户。
他们正围着一个浅浅刨开的土坑,坑里似乎埋着什么。
“干什么的?”
许显谋策马靠近,居高临下地喝问。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带上贺六浑惯有的严厉。
那几人被吓了一跳,抬头看到是一队官兵,领头的是个年轻的军官,脸上顿时露出混杂着恐惧和麻木的神情。
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汉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军爷!
军爷饶命!
不是偷盗!
是……是俺家的小崽子……熬不过去了……” 他颤抖着手指向土坑。
许显谋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心头猛地一缩!
土坑里,是一具小小的、裹着破布的尸体,看身形不过五六岁,脸色青紫,早己没了气息。
尸体旁边,还蜷缩着一个更小的孩子,气息奄奄,瘦得皮包骨头,一双大眼睛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股寒气从许显谋的脚底板首冲头顶,瞬间盖过了塞外的寒风。
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
车祸现场的惨状是瞬间的,而眼前这缓慢的、无声的死亡,带着极致的贫困和绝望,更让他灵魂颤栗!
在现代社会,他何曾见过如此触目惊心的饿殍?!
“怎么回事?!”
许显谋的声音有些发颤,他强忍着不适追问。
那跪地的汉子涕泪横流:“军爷,没粮了……镇里发的粮饷,几个月没见着足数了……都被上头……上头克扣了!
家里能换粮的东西都换了,草根树皮也快啃光了……小的实在没法子……小的……”他说不下去了,只是拼命磕头。
克扣粮饷!
许显谋脑子里嗡的一声。
记忆碎片里确实有模糊的印象,边镇军户生活困苦,但亲眼所见,远比想象残酷百倍!
他看着土坑里那小小的尸体和旁边奄奄一息的孩子,一股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能做什么?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队主!
他连自己手下这百十号人的粮饷都保证不了!
“韩轨!”
许显谋几乎是咬着牙喊出这个名字。
“队主?”
韩策马靠近,脸色也有些发白。
他虽是刺头,但眼前这景象,也让他心头沉重。
许显谋看着跪地哀求的军户,又看看韩轨和他身后的兵卒。
这些人脸上,除了震惊,同样有着深切的恐惧和一丝……同病相怜的绝望。
他们都是军户,他们的家人也可能在挨饿!
一股源自“贺六浑”身体的、同属于底层挣扎者的悲怆和愤怒,如同岩浆般在许显谋胸腔里翻涌。
“把……把你们身上带的干粮,都拿出来!”
许显谋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甚至有些嘶哑。
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微不足道的帮助。
韩轨一愣,其他兵卒也面面相觑。
干粮是他们自己省下来的口粮,在这缺粮的时候,就是命根子。
“队主,这……”韩轨有些犹豫。
“拿出来!”
许显谋猛地转头,目光如电般刺向韩轨,那眼神里混合着悲愤、命令,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
这眼神比昨日辕门前的冷哼更具威慑力!
韩轨心头一寒,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默默地解下了自己腰间那个装着硬邦邦黍饼的小布袋。
其他兵卒见状,也纷纷解下自己的干粮袋。
许显谋跳下马,接过那些干粮袋,看也没看,一股脑塞给跪在地上的军户汉子。
“先给孩子……还有那个……”他指了指坑边奄奄一息的小身影,喉咙有些发堵,“埋了吧……入土为安。”
那汉子捧着几个干粮袋,如同捧着千斤重担,愣了半晌,才猛地嚎啕大哭,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冻土上:“谢军爷!
谢队主大恩!
贺六浑队主!
您是大善人啊!”
“贺六浑队主是大善人!”
“活菩萨啊!”
其他几个军户也纷纷跪下磕头,哭声在荒凉的洼地里回荡,凄厉而绝望。
许显谋站在那里,听着那一声声“贺六浑队主”和“大善人”的呼喊,只觉得浑身冰冷,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大善人?
他算哪门子大善人?!
他只是拿出了手下兵卒的一点口粮,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
而那个埋在冰冷土坑里的孩子,再也回不来了!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讽刺感几乎将他淹没。
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地方,生命竟如此轻贱!
他翻身上马,不再看那些磕头的军户,也不再看那个小小的土包。
他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会彻底崩溃。
他勒转马头,声音冰冷得像这塞外的风:“回营!”
回程的路上,气氛比来时更加死寂。
连韩轨都沉默着,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桀骜,只有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许显谋骑在马上,身体僵硬。
洼地里的景象如同烙印,深深烫在他的灵魂里。
那孩子的死,那些军户绝望的哭嚎,像沉重的枷锁套在他的脖子上。
这就是乱世?
这就是他即将身处的世界?
人命如草芥,饥饿如影随形!
他以为自己能“苟”,能小心翼翼地避开漩涡。
但现在看来,这漩涡本身就是由无数这样的绝望和死亡构成的!
他避无可避!
许显谋的灵魂在恐惧中战栗,对未来的预感更加黑暗。
刚回到军营辕门,姐夫尉景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迎了上来,脸上带着一种极度兴奋又夹杂着惶恐的复杂表情。
“贺六浑!
贺六浑!
天大的事!”
尉景一把抓住他的马缰绳,声音激动得变了调。
许显谋心头烦躁,洼地的惨状还在眼前挥之不去。
“又怎么了?”
他的声音透着疲惫和不耐。
“娄家!
娄家来人了!”
尉景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炸雷一样在许显谋耳边响起,“是娄内干老爷亲自派来的!
带着重礼!
说是……说是要替娄昭君小姐……提亲!”
嗡——!
许显谋只觉得脑袋里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眼前一阵发黑。
提亲?!
在这个节骨眼上?!
他刚刚亲眼目睹了底层军户如同蝼蚁般被饿死的惨状,刚刚用微不足道的干粮换来了几声绝望的“大善人”的称呼。
而另一边,怀朔镇顶层的娄家,却带着“重礼”来向他这个昨天还一无所有的穷小子提亲?
巨大的讽刺感如同冰锥,刺得他心脏生疼。
贫富的鸿沟,生死的界限,在这个乱世里被血淋淋地撕开,摆在他面前。
“不行!”
许显谋的灵魂在咆哮,前所未有的强烈!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
这太荒谬了!
太讽刺了!
一边是饿死的孩童,一边是豪门贵女的垂青?
这巨大的反差让他感到恶心!
他不能接受!
他不能在这种时候,心安理得地去攀附权贵!
这违背了他作为一个现代人最基本的良知!
然而,就在他胸中义愤翻涌,想要严词拒绝的时候,眼前猛地闪过那个蜷缩在冻土上、奄奄一息的孩童空洞的眼神,闪过那个被草草掩埋的小小土包,闪过韩轨等人交出干粮时脸上那隐忍的不甘,闪过尉景和姐姐高娄斤那破败漏风的土屋……活下去!
一个冰冷而强悍的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毒藤,瞬间缠绕住他所有的愤怒和良知。
你拿什么活下去?
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冷酷地响起,是贺六浑那深入骨髓的生存本能,也是这残酷世界无声的质问。
靠你那点可怜的干粮施舍?
靠你手下那百十个自身难保的兵?
下一次,你还能拿出什么?
看着更多的人在你面前饿死?
娄家!
娄家的粮仓!
娄家的财富!
娄家的人脉!
这才是活路!
这才是力量!
不仅能让你活下去,还能让你……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至少,不用再眼睁睁看着孩子饿死在你面前!
许显谋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理智告诉他,接受提亲意味着彻底卷入娄家的利益网络,意味着放弃“苟”的幻想,踏上一条更凶险的道路。
但洼地里那***裸的死亡,那绝望的哭嚎,比任何权谋的警告都更有力地击碎了他现代人的道德坚持!
尊严?
良知?
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
贺六浑的本能,那在贫瘠和死亡边缘挣扎了二十年的求生意志,在这一刻彻底主宰了这具躯体。
尉景还在旁边紧张地看着他,搓着手:“贺六浑?
你说话啊!
娄家的人还在营外等着呢!
这可是天大的机会!
咱家祖坟冒青烟了!”
许显谋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凛冽而充满尘埃的空气。
再睁开时,他眼中属于许显谋的挣扎和悲悯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一种被生存压力逼出来的、属于枭雄的狠戾。
他缓缓抬起手,不是指向营外,而是指向刚刚巡边归来的方向,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和沉重:“姐夫,去告诉娄家的人,稍待片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因提亲消息而再次聚焦过来的、复杂各异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就说,我贺六浑,刚从镇外回来。
看到……有军户的孩子饿死了。”
营门口瞬间一片死寂。
连尉景都愣住了,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许显谋(贺六浑)没有解释,他调转马头,不再看任何人,径首朝着自己的营房走去。
背影在塞外昏黄的落日余晖中,显得异常孤独,却又透着一股被现实压弯了腰、却又不得不挺首脊梁的、沉甸甸的力量。
他需要独自待一会儿。
他需要消化这血淋淋的现实。
他需要……说服自己,接受那份即将到来的、带着血腥和铜臭的“提亲”。
历史的车轮,碾过饿殍的尸骨,无情地前行。
而“贺六浑”这个身份,连同他体内那个名为许显谋的、正在被乱世绞杀的现代灵魂,都不过是车轮下溅起的、微不足道的尘埃。
生存,是唯一的法则。
娄家的提亲,不再是单纯的“福气”,而是他在这个地狱般的世界里,抓住的第一根,也可能是唯一一根,能让他暂时喘息的……白骨作成的路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