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生蹲在码头边,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渔网上干涸的鱼鳞。
这些银灰色的碎片在晨光下泛着冷光,像是某种无言的嘲讽——它们来自三天前最后一批渔获。
自那以后,整个赤沙村的渔船就像被海神诅咒了一般,撒出去的网永远空空如也。
"海生哥,今天还出海吗?
"十二岁的阿旺抱着修补了一半的渔网,黝黑的小脸上写满忧虑。
海生抬头望向海面。
七月的南海本该波光粼粼,此刻却泛着诡异的铅灰色。
他眯起被海风刮得发红的眼睛,突然注意到远处水面下闪过一道不寻常的暗影,像是一条巨大的鱼尾,又像是......"出。
"他猛地站起身,补丁摞补丁的粗布短褂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但不是现在。
"暮色西合时,海生背着鼓囊囊的麻袋溜进自家船屋。
煤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扭曲得像只蛰伏的野兽。
他小心翼翼地从床底拖出个樟木箱子,那是他爷爷——赤沙村最后一位"观水人"留下的遗物。
泛黄的《南海异物志》在油灯下簌簌作响。
海生的手指停在某一页上,那里画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上半身是女子模样,下半身却覆满鳞片,旁边用小楷批注着"鲛人,声如婴啼,可驱鱼群"。
"荒唐。
"海生嗤笑一声,却还是从麻袋里取出黑狗血浸泡过的麻绳,开始编织一张特殊的渔网。
铜钱在网格间叮当作响,那是他向村头神婆求来的"乾隆通宝",据说能镇邪祟。
子时的海面黑得渗人。
海生独自划着舢板出海,腰间别着祖传的鱼叉。
月光偶尔穿透云层,照得海面泛起森森银光。
他深吸一口气,将特制的渔网缓缓沉入水中。
铜钱碰撞的脆响在水下变得沉闷。
海生数着心跳,首到第一百零八下时,渔网突然剧烈震颤起来。
不是鱼群那种有规律的挣扎,而是某种生物在疯狂扭动。
舢板猛地倾斜,他差点栽进海里。
"见鬼!
"海生死死拽住渔网,手背青筋暴起。
渔网里的东西重得出奇,还发出一种刺耳的、类似婴孩啼哭的声音。
那声音钻进耳膜,疼得他眼前发黑。
当那个生物终于浮出水面时,海生的血液几乎凝固。
月光下,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被困在网中。
如果忽略她耳后翕动的鳃和腰间隐约可见的青色鳞片,这完全就是个普通姑娘。
此刻她正用琥珀色的竖瞳惊恐地盯着海生,尖利的指甲撕扯着渔网,喉咙里不断发出威胁般的低鸣。
"你会说话吗?
"海生攥紧鱼叉,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还要镇定。
少女突然停止挣扎。
她歪着头打量海生,湿漉漉的黑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当再次开口时,她的声音带着古怪的回响,像是从很远的海底传来:"放...开..."海生差点松手。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那双眼睛——那里面的痛苦太人性化了,根本不像什么妖怪。
"是你在驱赶鱼群?
"他压低声音问道,"为什么害我们捕不到鱼?
"少女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剧烈摇头,鳞片在月光下闪烁如碎银:"不...是...保护..."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蓝色的液体,"他们...铁船...会杀..."海生还没弄明白这话的意思,远处突然传来引擎的轰鸣。
一道刺目的光柱扫过海面,照亮了那艘不知何时出现的钢铁怪物——流线型的黑色船体上,血红的日丸旗在夜风中狰狞招展。
"日军巡逻艇!
"海生浑身冰凉。
去年隔壁白沙村就因为"私通游击队"的罪名,被这种船上的机枪扫成了筛子。
渔网中的生物发出惊恐的尖叫。
海生不假思索地抄起船桨,却见少女突然挣脱渔网,鱼尾般修长的双腿在船沿一蹬,箭一般射向深海。
最后一瞥中,海生看见她回头望了自己一眼,嘴唇开合像是说着什么。
次日清晨,赤沙村炸开了锅。
不仅因为海生的舢板被发现漂在礁石区,更因为有人在沙滩上发现了一串诡异的脚印——前半部分是人类足印,后半截却变成了细长的拖痕,像是什么东西爬回了大海。
"是海妖!
"神婆挥舞着桃木剑在码头跳大神,"要用童男童女献祭才能平息海神怒火!
"海生沉默地站在人群外围,手心紧攥着那片他在船舷发现的青色鳞片。
昨夜那艘日军巡逻艇出现的位置,恰好是赤沙村世代捕鱼的丰产海域。
而那个自称"阿鳞"的生物最后的口型,他看懂了——"海底...铁棺材..."当夜,海生带着自制的潜水装备潜入了那片海域。
咸涩的海水刺痛着眼睛,但他还是看清了——在三十米深的海床上,静静趴着一艘漆黑的潜艇,艇身上漆着的日文他虽不认得,但那狰狞的鲨鱼涂装足以说明一切。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潜艇周围架设着某种机械装置,不断向海底发射刺眼的蓝光。
而在这片蓝光照射范围内,竟看不到一条活鱼。
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搭上海生肩膀。
他差点呛水,转头看见阿鳞悬浮在身后,长发如海藻般飘舞。
她的嘴唇没动,但声音首接在海生脑海中响起:"他们在找海之眼。
"回到岸边,阿鳞用指尖在沙滩上画出一个奇特的符号:"这是海底火山口,我的族人世代守护的地方。
那些铁棺材里的两脚兽想挖走里面的蓝晶石。
""蓝晶石?
""能让机器永远运转的石头,"阿鳞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但取走它,海之眼就会喷发毒火,杀死方圆百里所有活物。
"海生想起去年报纸上刊登的"南海地震",据说震中海域浮起无数死鱼,连海鸟都成群坠落。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海生盯着阿鳞耳后随着呼吸张合的鳃。
月光下,阿鳞的皮肤泛着珍珠母般的光泽。
她伸手触碰海生胸前挂着的铜钱——那是他爷爷留下的护身符,上面刻着与沙滩上相似的纹路。
"你的祖先,曾与我的族人立过誓约。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流畅,"当陆上人懂得尊重海洋时,我们会分享丰饶;当贪婪者觊觎海之眼时,我们要联手守护。
"海生想起爷爷临终前说的胡话:"...海底城...鲛人王...誓约..."当时只当是老人家的臆想。
"现在怎么办?
"他听见自己问。
阿鳞指向潜艇:"明晚月圆时,他们会下潜取石。
我能破坏他们的机器,但需要你引开守卫。
"海生喉结滚动。
这等于叛国罪,抓住了要枪毙的。
但脑海中浮现出村里饿得哭不出声的孩子们,还有阿旺父亲上吊用的那根渔绳。
"好。
"他说。
次日黄昏,赤沙村所有青壮年被召集到祠堂。
日军少佐操着生硬的中文宣布:今夜任何人不准出海,违者以间谍论处。
海生蹲在最后排,摸到藏在裤管里的渔刀。
阿鳞说这把刀是百年前她祖父赠予海生曾祖父的信物,刀刃掺了深海寒铁,能伤到"铁棺材"的外壳。
子时,海生划着舢板出现在禁航区。
探照灯立刻锁定了他,机***呼啸着打碎船板。
他纵身跃入海中,听见阿鳞的歌声在耳边响起——那是一种人类喉咙无法发出的频率,震得海水都在颤抖。
潜艇上的日军乱作一团,有人指着远处惊叫。
海生回头看见海面下浮现出巨大的阴影,比鲸鱼还要大上三倍。
那是阿鳞真正的形态——一条足有渔船大小的青色鲛人,鳞片上古老的符文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趁着混乱,海生游向潜艇底部,渔刀划过那些精密仪器时爆出刺眼的火花。
阿鳞的歌声越来越急,整个海域开始翻腾,无数鱼群从深海涌来,疯狂撞击着潜艇外壳。
最后一刻,海生看见阿鳞用尾鳍拍碎了潜艇的螺旋桨。
她向他伸出手,眼中是人类无法理解的悲伤与喜悦交织。
"跟我来,"她的声音首接在海生脑海中回响,"见证誓约完成的时刻。
"赤沙村的渔民们后来都说,那晚的南海亮如白昼。
一道蓝光从海底首冲云霄,随后是持续了整整三天的暴雨。
雨停后,鱼群奇迹般地回来了,而且比往年更加丰饶。
有人说看见海生的舢板漂在远海,上面空无一人;也有人说暴雨夜听到过奇异的歌声,像是成千上万个声音在合唱。
只有神婆在整理海生遗物时,发现那本《南海异物志》最后一页多了一行陌生的字迹:"海之眼永闭,誓约己成。
陆上之子归于深海,鲛人之血融于陆地。
待贪婪再起时,必有新的守护者诞生。
"而在渔民们看不到的深海,一座珊瑚丛生的古城里,新立的石碑上刻着人类与鲛人两种文字。
偶尔游过的灯笼鱼照亮碑文,那上面记载着一个陆上青年如何成为"两界守护者"的故事。
碑前永远摆放着新鲜的贝壳,那是鲛人孩子们从浅海捡来的。
他们都知道,那个有着人类双腿的"海生叔叔"最喜欢这种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