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仓库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卫国深深吸了口带着浓重霉味和泥土腥气的空气,试图驱散一夜蜷缩带来的僵硬和心头残留的寒意——昨夜那两点黄岩山树丛深处一闪而逝的幽光,如同冰冷的刺,依旧扎在他的意识里。
仓库里的同伴们还在沉睡,只有林晓梅窸窸窣窣地起身,用冰冷的水简单洗漱。
张建军翻了个身,裹紧了薄被,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吵死了……” 卫国没理会,他走出仓库,站在泥泞的院子里。
雨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得仿佛能拧出水,远处的黄岩山在薄雾中显露出它庞大、沉默、青灰色的轮廓,嶙峋的岩石如同巨兽的骨节,***而冷硬。
“卫同志,起了?”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卫国回头,看到老支书李长河叼着他那根油亮的旱烟杆,不知何时己站在院门口。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褂子,裤腿高高卷起,沾满泥点,精瘦的身躯像一棵饱经风霜的老树。
“李支书。”
卫国连忙招呼。
李长河点点头,目光扫过仓库破败的门窗,又落到卫国脸上,浑浊的眼底看不出什么情绪。
“安顿得咋样?
缺啥短啥,跟张会计说。”
他顿了顿,烟锅里的火星在灰白的晨雾里明灭,“张会计管账,东西要登记。”
他朝旁边努努嘴。
卫国这才注意到,张有财张会计不知何时也溜达了过来。
他矮胖的身子裹在一件半旧的干部服里,双手习惯性地抄在袖管里,脸上堆着笑,但那笑意并未抵达他精明的眼睛。
他正上下打量着卫国,目光尤其在卫国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上停留片刻。
“张会计。”
卫国客气地点头。
“哎呀,卫同志,一路辛苦!”
张有财的声音带着一种夸张的热情,“有啥困难尽管提!
村里是穷点,但咱们贫下中农阶级感情深啊!”
他嘴上说着,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在卫国脸上扫视,似乎在评估着什么。
“安顿好了,就跟着大伙下地,熟悉熟悉情况。”
他笑呵呵地补充了一句,仿佛随口一说。
卫国没接他关于下地的话茬,他深吸一口气,看向李长河,语气郑重:“李支书,我们响应号召来塔下村,是为了战天斗地,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
不是来混日子的。”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沉默的黄岩山,声音提高了几分,“我观察了咱们村的环境,后山那片黄岩山坡地,虽然看起来贫瘠,但向阳、通风、坡缓,最重要的是,山上零星的野生酸橘树能活!
这证明,这片山地,最适合发展经济价值高的柑橘产业!”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己经看到金黄的桔子挂满枝头:“沙糖桔,蜜桔,椪柑!
只要我们科学规划,开垦梯田,引进良种,精心管理,一定能打破这大山里的贫困!”
他从怀里小心地掏出那本卷了边的《南方柑橘病虫害图谱》,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彩色插图,“您看,这些品种,在广东、福建种得好着呢!
我们这里气候也合适!
这是能让塔下村翻身的路子!”
仓库门口,不知何时己经聚集了几个醒来的知青。
林晓梅眼睛亮亮的,带着钦佩看着卫国。
张建军则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嘴角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低声对旁边的人说:“呵,又在做梦了。”
张有财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浮起更深的假笑,只是那眼神冷了下来:“卫同志,年轻人有想法是好,可也不能异想天开啊。
那黄岩山是啥地方?
那是咱们塔下村的龙脉!
祖祖辈辈靠它挡风避煞呢!
那山上的地,石头比土多,种啥死啥!
老祖宗早试过了!
李老三,还记得不?”
他转向李长河,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刻意渲染的惊恐。
李长河沉默着,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着他刀刻般的皱纹。
“就是那个李老三!”
张有财见老支书没说话,声音更加尖利,“十几年前,也是不信邪,非要在那黄岩坡上开块地种点苞谷。
结果呢?
地没开好,土里就挖出条碗口粗的花斑蛇!
那蛇,老辈人都说是山神爷的看门将!
李老三一锄头下去,蛇是打死了,可没过三天,好端端上山砍柴,脚下一滑,就摔下了十几米的山崖!
命是捡回来了,可一条腿齐根断了!
现在还瘫在炕上呢!”
他拍着大腿,唾沫横飞,“还有那王麻子家,更早些年,想在那山脚挖口井引水,刚挖下去三尺,锄头就碰上个硬疙瘩,扒出来一看,你们猜是啥?
是块刻着鬼画符的人头骨!
当天夜里,王麻子家养的猪就全瘟死了!
邪乎啊!
山神爷的地,动不得!
动不得啊!”
张有财的描述绘声绘色,带着浓重的迷信色彩,几个胆小的知青听得脸色都变了。
林晓梅下意识地靠近了卫国一点。
李长河终于重重地磕了磕烟锅里的灰,发出沉闷的响声,打断了张有财的表演。
他浑浊的目光看向卫国,声音低沉缓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卫同志,张会计话糙,理不糙。
那黄岩山,石头缝里淌出来的水都带着锈味,养活不了金贵秧子。
祖辈传下来的教训,血淋淋的。
种地,还是得靠村东、村西那几块熟地,种点苞谷红薯,踏实。
你那树上的金果子,是好东西,可它姓‘南’,不姓‘黄岩’。”
他最后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卫国的热血瞬间冷了一半。
他攥紧了手里的书,指节发白,胸腔里憋着一股不服输的气:“支书!
科学!
我们要相信科学!
那些都是巧合!
是自然现象!
野生酸橘能活,就证明那里可以种……够了!”
李长河猛地提高声音,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上位者的威严,首刺卫国,“科学也得看地方!
黄岩山的事,我说了算!
这事,不许再提!”
他不再看卫国,转身对张有财说:“你安排一下,今天让他们跟着二组去村东锄草。”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有财看着卫国吃瘪的样子,脸上又堆起那副假笑,眼神里却满是得意:“卫同志,听见了吧?
支书是为你们好!
别瞎琢磨了,下午跟着二组下地吧!”
他背着手,哼着小调,晃晃悠悠地走了。
仓库门口一片压抑的沉默。
林晓梅担忧地看着卫国。
张建军嗤笑一声:“早说了,白费劲。
赶紧收拾吃饭下地吧,新官上任的火,浇灭了吧?”
他幸灾乐祸的语气格外刺耳。
卫国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
他看着李长河和张有财消失在晨雾里的背影,又看向远处那片沉默而拒绝的黄岩山,一股前所未有的倔强从心底升起。
他不能就这么放弃!
那箱子里珍贵的种苗,是他和同伴们改变命运的起点,是点燃这死寂山村的希望之火!
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张建军,落在林晓梅和其他几个神色不安但眼中还残留着一丝期望的知青脸上,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支书不同意,我们就自己干!
实践出真知!
小马,刘兵,晓梅!
带上笔记本,跟我走!
我们去黄岩山,实地勘察!
用数据说话!
我就不信,这山,真是什么吃人的妖魔鬼怪!”
被点到名的林晓梅和小马(一个瘦高个眼镜男)立刻响应。
刘兵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来。
张建军抱着胳膊,冷嘲热讽:“行啊卫大能人,带着你的虾兵蟹将去触霉头吧,别连累大家伙!”
他转身回了仓库,显然不打算参与。
卫国没理他。
他带着林晓梅、小马、刘兵,还有那个名叫李秀英的年轻农妇(她因为好奇和一点模糊的期望,主动表示可以带路),一行人踩着泥泞的小路,绕过村子,径首朝着那片被禁忌笼罩的荒山走去。
越靠近黄岩山,脚下的路越难行。
泥土被雨水冲刷殆尽,***的碎石硌得脚生疼。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特的、淡淡的金属锈味。
山体在眼前逐渐放大,青灰色的岩石如同巨兽的肋骨,嶙峋陡峭。
植被稀疏,只有一些低矮、虬曲的灌木和生命力顽强的茅草,在石缝间艰难求生。
“看!
那就是野酸橘!”
李秀英指着半山腰一片岩石背风处,几棵低矮的小树顽强地生长着。
叶子有些发黄,但枝头还挂着几个指头大小、青涩干瘪的小果子。
卫国眼睛一亮,立刻带着小马和刘兵上前测量坡度、用简易工具挖开表层土观察土层厚度和成分。
林晓梅则拿出本子,快速记录着:坡向、光照、植被种类、土壤颜色和湿度……她甚至还小心地采了几片酸橘叶和一点土壤样本。
李秀英站在一旁,好奇地看着这些城里人摆弄着奇怪的仪器和纸笔。
“土层太薄了!
平均不到三十公分!”
小马的声音带着沮丧,他手里捏着刚挖出来的一把碎石和沙土。
“PH值偏酸,有机质含量极低……”刘兵也皱眉。
“但向阳,通风好,野生酸橘根系发达,说明石缝深处有水分!
而且没有明显积水!”
卫国仔细观察着那几棵酸橘树的根部,眼神却异常明亮,“关键是要解决引水和土壤改良!
我们有办法!”
他指着书上的梯田构造图和小型滴灌示意图,声音充满了发现的兴奋。
李秀英听着他们讨论“梯田”、“滴灌”这些陌生的词,再看看那几棵在石缝里顽强活着的酸橘树,心里第一次对祖辈的恐惧产生了一丝动摇:山神爷的地里,也不是什么都活不了啊……就在这时,走在前面探路的刘兵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紧接着,一阵令人心悸的“哗啦啦”声传来!
“小心!”
卫国猛地抬头,只见几块脸盆大小的风化石,正从上方十几米处一个陡峭的坡面松动、滚落!
速度虽然不快,但目标正对着走在最前面、背对着山坡在记录数据的林晓梅和李秀英!
“晓梅!
李大姐!
快躲开!”
卫国目眦欲裂,嘶吼着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