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观星台角落那堆篝火上——或者说，是篝火旁摊开的那本《天机杂纂》上。
火苗噼啪作响，驱散着渗入骨髓的寒意和湿气，也小心地烘烤着粘连的书页。
墨垣的动作极其轻柔，用削尖的木签，一点点挑开被泥水浸透、几乎要融为一体的纸张。
每一次微小的分离，都伴随着纸张纤维撕裂的细微***，让他屏住呼吸。
霉味混合着纸张受热的微焦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他的目光，贪婪地锁死在昨夜发现奇异符号的那一页。
泥污被小心刮去，更多的细节在火光下显露出来。
不仅仅是那个弯曲的“d”（∂）和拉长的“S”，也不仅仅是等边三角形（∠）和星位点阵。
在它们周围，还有更多同样冰冷、精确的线条：像是被截断的圆弧（代表积分∫），平行线之间的阴影（面积），以及一些看似杂乱无章，却又隐隐遵循某种数学韵律的点与短线的组合（早期矩阵）。
这些符号，与书页上那些用古朴篆文写就的、关于“星力流转”、“天机莫测”的模糊论述，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它们格格不入，如同精密的手术刀***了玄奥的符箓典籍里。
墨垣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他并非完全理解这些符号的精确含义——天机阁的传承里从未有过这些东西。
但一种源自本能的首觉在疯狂呐喊：这些符号，这些线条，它们指向的不是虚无缥缈的“道”，而是某种可被测量、可被计算、冰冷而绝对的宇宙规律！
他猛地站起身，几步冲到那尊沉默的青铜浑天仪旁。
冰冷的铜壁触手生凉，昨夜发现的那道深深裂痕就在眼前。
他几乎是扑跪下去，指尖颤抖着，再次探向裂痕深处那些几乎看不见的银蓝色微尘。
昨夜微光下的惊鸿一瞥，此刻在脑海中无比清晰。
那些微尘的分布……它们并非杂乱无章！
它们沿着裂痕的走向，形成了一种极其微弱、但似乎有迹可循的……几何排列！
像是某种断裂的纹路，又像是某种被暴力破坏的……能量回路？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
这些古籍上的奇异符号……这浑天仪裂痕中的神秘星尘……它们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联系？
这尊被天机阁奉为至宝、用来观测天象推演吉凶的浑天仪，它的核心，是否并非仅仅依赖灵气驱动，而是……本身就蕴含着沟通星辰的某种精密结构？
那些符号，是否就是理解、修复甚至重构这种结构的……钥匙？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战栗，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触及未知核心的激动与恐惧。
他立刻行动起来。
将烘烤后勉强能翻阅的书页小心翼翼摊开在浑天仪基座旁，借着篝火和窗外透入的惨淡天光，开始了他生平第一次最“离经叛道”的研究。
他不再试图理解那些玄奥的篆文论述，而是将全部心神，都投注在那些冰冷的几何符号和线条上。
他尝试着将它们与浑天仪上复杂的星轨环圈、刻度标识进行对应。
他发现，那个等边三角形符号（∠），似乎与浑天仪上用来固定赤道环的黄道倾角支架结构惊人地吻合！
而那些点阵图，竟然隐隐指向浑天仪内部几处早己锈死的齿轮枢纽位置！
最让他震惊的是，当他用木炭在石板上笨拙地描摹出那个弯曲的“d”（∂）符号，并将其线条延伸时，其弧度走向，竟与浑天仪裂痕深处，那些银蓝色星尘最密集的排列轨迹完美重叠！
“这……这难道是……” 墨垣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某种……表示‘变化’或‘轨迹’的标记？
指向这裂痕……这能量流失的路径？”
他仿佛抓住了一丝头绪，却又陷入更深的迷雾。
修复浑天仪需要理解这些符号代表的精确含义，而理解符号又似乎需要修复浑天仪来验证……这是一个死循环。
就在这时——“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了观星台的死寂！
墨垣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向旁边一扑！
“笃！”
一支尾部还在微微颤动的精钢短弩箭，狠狠地钉在了他刚才跪坐位置后方的石柱上！
箭簇深入石中，力道之大，震落簌簌灰尘。
“谁？！”
墨垣心脏狂跳，厉声喝道，瞬间抽出腰间防身的、锈迹斑斑的短剑，背靠浑天仪，警惕地扫视着残破穹顶的阴影和门窗的豁口。
“哼，警觉性倒是不差。”
一个带着戏谑和傲慢的声音，从一根倾倒的巨大石梁后传来。
两个身影走了出来。
他们都穿着神符宗外门弟子标志性的赭黄色短衫，腰间挂着鼓鼓囊囊的符囊。
为首一人身材高大，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笑意，手里把玩着一把精巧的手弩。
另一人稍矮，眼神阴鸷，手中捏着一张微微发光的符箓。
正是昨日在栖霞镇粮铺前，推搡并羞辱墨垣的那两人！
“丧家之犬，倒是找了个不错的狗窝躲着。”
高大弟子嗤笑着，目光扫过墨垣身后那堆篝火和摊开的破书，最后落在残破的浑天仪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天机阁的破烂玩意儿，居然还没化成灰？
看来还有点油水可榨。”
“师兄，跟这废物废话什么？
昨天那破罗盘没搞到手，今天正好拿这破铜烂铁抵债！”
阴鸷弟子不耐烦地晃了晃手中的符箓，符纸上朱砂绘制的火焰纹路隐隐流动，“顺便，让他知道知道，得罪我神符宗的下场！”
高大弟子狞笑一声，手弩再次抬起，对准了墨垣：“小子，识相的，乖乖滚开！
爷们儿今天心情好，只拆这破玩意儿，留你一条狗命！
否则……”墨垣背靠着冰冷坚硬的浑天仪，手中短剑的锈刃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如此无力。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般挤压着他。
饥饿、寒冷、屈辱、愤怒，还有那刚刚燃起、眼看就要被无情掐灭的研究希望……种种情绪在胸腔里翻腾、冲撞！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摊开的《天机杂纂》，扫过浑天仪那道蕴藏着星尘微光的裂痕，最后死死盯住那两个步步紧逼的神符宗弟子。
退？
他身后己是断壁残垣，退无可退！
更无路可退！
这浑天仪，这本残书，是他仅存的、窥见一丝光明的可能！
一股从未有过的狠厉，取代了往日的疲惫和隐忍，在他眼底深处猛然燃起！
他握紧了手中的锈剑，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轻响，身体微微下沉，摆出了一个极其简陋却异常坚定的防御姿态，声音低沉而清晰地砸在冰冷的空气里：“此乃天机阁传承之物！
想动它……先问过我手中剑！”
冰冷的剑锋，指向了那支淬着寒光的弩箭和那张蠢蠢欲动的符箓。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守着身后那承载着唯一希望的残破“巢穴”。
风雨欲来，杀机己现。
而浑天仪裂痕深处的星尘，在篝火的摇曳光影中，似乎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