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深深,几树晚开的桃花挨着朱红的墙根,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灼灼盛放,花瓣却己显出颓势,风一过,便簌簌零落,碾入尘土,艳红得刺眼,像泼洒了一地的残血。
昭阳公主萧明昭就站在这片颓艳的桃花影下。
她身上繁复华丽的嫁衣,用的是最上等的云锦,金线密织的凤凰于飞纹样在暮光里流淌着冰冷沉重的光,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肩压垮。
内务府送来的凤冠霞帔堆叠在描金剔漆的托盘里,珠光宝气,映着殿内摇曳的烛火,却只让她觉得晃眼,像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贴身大宫女茯苓捧着那顶镶满东珠、点翠繁复得令人窒息的凤冠,声音带着强压的哭腔和无法理解的不忿:“殿下!
您再求求皇上!
那北境的寒州是什么地方?
穷山恶水!
那谢王府的世子…外头都说他…他早就……早就病死了,是么?”
昭阳的声音平静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
她伸手,指尖拂过嫁衣上冰冷坚硬的凤凰翎羽,触感像摸到了某种冷血动物的鳞片。
“父皇金口玉言,命我下嫁寒州,为谢王府世子冲喜。
圣旨己下,便是金科玉律。
‘死’字?”
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只要圣旨上没写这个字,那他就得‘活着’。”
她转过身,目光掠过茯苓苍白焦虑的脸,投向窗外那片即将被暮色彻底吞噬的宫阙。
飞檐斗拱,层层叠叠,如同蛰伏的巨兽。
她那位龙椅上的父皇,心思从来比这九重宫阙更深。
将她这个前朝宠妃所出、在朝中毫无根基的公主远嫁寒州,与其说是冲喜,不如说是一石二鸟——既甩掉了她这个“麻烦”,又向远在边陲、手握兵权却因世子“病弱”而沉寂多年的谢王府,抛去一个看似体面实则充满试探与监视的“恩典”。
“收拾吧。”
昭阳的声音斩断了茯苓未出口的劝谏,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明日启程。”
浩浩荡荡的送嫁仪仗,在官道上拖出漫长的队伍,如同一条华丽而疲惫的巨蟒,蜿蜒向北。
赤红的旗帜、朱漆的箱笼、披着彩绸的骏马……一切都在竭力维持着皇家嫁女的煊赫体面。
然而,越往北行,那份属于帝京的浮华便如同被剥落的金漆,迅速褪去。
天空变得高远而苍凉,风里裹挟着粗粝的沙尘和陌生的寒意,刮在脸上生疼。
沿途的驿站越来越简陋,城镇的规模也日益缩小,人烟渐渐稀疏。
繁华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连绵起伏的、尚未完全返青的荒山,以及大片大片***着褐色泥土的贫瘠田地。
偶尔路过几个村落,土坯垒砌的低矮房屋沉默地趴伏在路边,衣衫褴褛的孩童睁着懵懂又好奇的大眼,远远望着这队与贫瘠土地格格不入的华丽人马。
昭阳端坐在宽大却颠簸异常的凤辇之中。
厚重的锦缎帘幕隔绝了大部分风沙,却隔绝不了那份深入骨髓的寂寥与荒芜。
她撩开帘幕一角,目光投向远方灰蒙蒙的地平线。
寒州,谢王府,那个据说缠绵病榻、命不久矣的世子谢景行……还有,那根早己模糊在记忆深处、象征着荒诞婚约的桃枝。
母妃临终前枯槁的手紧握着她的手,气若游丝地提起当年闺中戏言,嘴角带着一丝飘渺的笑意:“…昭昭…桃枝为凭…谢家…世子…景行…”那时她才多大?
懵懂无知。
后来听闻那位小世子自幼体弱,未及成年便传出夭折的消息,那点微末的联系也就彻底断了。
谁能想到,多年后,这根早己腐朽的桃枝,竟成了套在她颈上的枷锁?
凤辇猛地一颠,打断了她的思绪。
车轮似乎碾过一块不小的石头,剧烈的晃动让昭阳猝不及防,额头差点撞上窗棂。
她扶住厢壁稳住身形,指尖却不经意触到袖袋中一个微硬的物件。
她动作一顿,缓缓探入袖中,摸出一物。
那是一小段枯朽的桃木,不过手指长短,边缘粗糙,早己失了生机,呈现出一种黯淡的灰褐色。
这是离京前,她鬼使神差地从母妃旧妆匣最底层翻出来的“信物”。
指尖摩挲着枯木粗糙的表面,一丝极淡、若有似无的苦涩药味,竟穿透了岁月和朽木的尘埃,幽幽钻入鼻端。
这味道…昭阳蹙起秀眉,并非寻常药材,带着一种清冽的辛意,仿佛深冬雪地里挣扎绽放的某种奇花异草。
她精通药理,这味道虽淡且陈,却让她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和警觉。
“殿下,前面就是寒州城界碑了!”
车外传来侍卫统领浑厚的禀报声,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也透着一丝抵达目的地的如释重负。
昭阳迅速将那段枯朽的桃枝收回袖中,指尖残留的触感冰凉。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重新端坐,将公主的威仪刻入每一寸脊骨。
寒州城,终于到了。
城墙远不如帝京巍峨,甚至显得有些低矮破旧,墙砖在经年累月的风沙侵蚀下斑驳陆离。
城门口聚集着迎接的王府属官和仪仗,人数不少,衣冠也算整齐,但那份肃立在凛冽北风中的恭谨,总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死气沉沉的僵硬。
为首一位身着深绯官袍、面白微须的中年男子疾步上前,对着凤辇深深一揖,声音平板无波:“寒州长史赵文谦,恭迎昭阳公主鸾驾!
世子…世子殿下玉体违和,未能亲迎,特命下官等在此恭候,万望公主恕罪!”
玉体违和?
昭阳隔着帘幕,目光冷冷扫过下方垂首的人群。
好一个下马威。
她那位素未谋面的“夫君”,连面都不屑露了。
“无妨。”
昭阳的声音透过帘幕传出,清泠泠的,听不出喜怒,“带路吧。”
王府座落在寒州城西北角,占地颇广,但建筑风格却异常沉郁。
厚重的青石垒砌,飞檐线条硬朗,缺乏雕饰,透着一股边塞武将府邸特有的粗犷与冷硬。
府门前的石狮子威猛,却蒙着一层洗不净的灰扑扑的尘土。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浓郁到令人几欲窒息的药味,苦涩、沉闷,仿佛整座府邸都被浸泡在巨大的药罐子里熬煮了多年。
这味道强势地钻进鼻腔,与袖中那缕若有似无的辛冽药味形成鲜明对比,更添几分压抑。
引路的王府仆妇个个低眉顺眼,脚步轻悄得如同猫儿,偌大的庭院竟显出几分空旷的寂静。
偶有端着药碗或捧着炭盆的侍女匆匆走过,也是屏息凝神,不敢发出半点声响,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昭阳被引至一座名为“听雪轩”的院落。
院落倒是收拾得颇为雅致,几竿修竹倚着白墙,只是在这浓郁的药味和沉郁的府邸氛围中,这份雅致也显得格外孤清。
茯苓带着几个陪嫁宫女忙前忙后地安顿箱笼,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忧虑和对这陌生环境的不适。
“殿下,这地方…这药味…”茯苓小声抱怨,替昭阳解下繁重的外袍。
昭阳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
庭院里,几株晚开的桃花在料峭春寒中瑟瑟发抖,花瓣零落。
她的目光越过院墙,落向王府深处。
夜色正一点点吞噬着这座沉寂的府邸,黑暗如同浓墨般晕染开来,将那些沉默的青石建筑勾勒成模糊而庞大的阴影。
唯有远处一座更高的楼阁,在深沉的暮色中亮起了几点微弱昏黄的灯火,像黑暗中窥视的眼睛。
那里,大概就是她那位“病弱”夫君的居所了。
浓得化不开的苦涩药味,沉甸甸地压在整个“听雪轩”的上空,渗入每一寸木料,每一片砖瓦。
昭阳端坐于妆台前,任由茯苓为她卸去白日里象征身份的沉重钗环。
铜镜里映出一张年轻姣好的脸,眉眼间却凝着一层拂不去的霜雪。
“殿下,”茯苓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惶恐,“这王府…静得吓人,奴才方才去打水,差点迷路,绕了好大一圈才回来。
那些下人…问三句答不出一句,眼神都是飘的,活像…活像见了鬼似的。”
昭阳看着镜中自己卸去铅华后略显苍白的脸,指尖无意识地在妆台上轻轻划过。
迷路?
她想起白日里远远瞥见的那座在暮色中亮起孤灯的楼阁。
这座谢王府,布局似乎远比表面看到的要复杂幽深。
“鬼?”
昭阳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冰冷而锐利,“人心若鬼,远胜魑魅魍魉。
歇息吧,明日方长。”
更深露重,王府沉入一片死寂。
白日里浓郁的药味在冰冷的夜气中沉淀,变成一种更令人窒息的、仿佛陈年棺木散发出的腐朽气息。
昭阳躺在陌生的锦帐内,毫无睡意。
白日里赵长史那张平板的脸,府中下人躲闪的眼神,还有袖中那截枯桃枝残留的奇异辛冽药味…无数碎片在脑中翻滚。
她索性起身,披了件素色的外袍,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
清冷的月光泼洒在寂静的庭院里,将竹影拉得细长扭曲。
寒意刺骨,她裹紧了衣袍,凭着白日里模糊的记忆和首觉,朝王府更深、更幽暗的角落走去。
回廊曲折,仿佛没有尽头。
越往深处,那股腐朽的药味反而淡了些,空气里似乎多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清冷的气息,像是雪后松针的味道。
她绕过一座堆叠着嶙峋假山石的园子,眼前豁然开朗。
是一方极大的庭院。
没有亭台楼阁的点缀,地面铺着打磨光滑的青石板,在月色下泛着幽冷的光。
院中空荡,唯有一棵异常高大的古桃树,枝干虬结如苍龙,几乎遮蔽了小半个院落。
此刻并非花期,只有零星几片残存的枯叶在夜风中簌簌作响,更显苍凉。
然而,吸引昭阳全部注意力的,却是树下那个身影。
月华如水银泻地,清晰地勾勒出那人的轮廓。
一身素白的中衣,身形清瘦得惊人,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背对着昭阳,坐在一张乌沉沉的木制轮椅上,面对着那棵苍老的桃树。
夜风卷起他未束的墨发和宽大的衣袖,猎猎作响,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像一片随时会随风飘散的枯叶。
单薄,脆弱,浸透了无边无际的病气与孤寂。
是他?
那个“病骨支离”的谢景行?
昭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脚步凝在原地。
心头掠过一丝荒谬的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
轮椅上的身影忽然动了。
他似乎想推动轮子更靠近那棵古树,枯瘦的手搭在轮圈上,用力。
然而,那力道显得如此微弱徒劳。
轮椅只是轻微地晃动了一下,非但未能前进,反而因他身体前倾的惯性,猛地向后一挫!
“呃!”
一声压抑的、极其痛苦的闷哼响起,在寂静的庭院中格外清晰。
那清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残叶。
他猛地俯下身,一手死死扣住轮椅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另一只手紧紧捂住嘴。
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再也压抑不住,从指缝中迸发出来,一声接着一声,急促、破碎、带着胸腔深处的嗡鸣,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那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凄厉得让人心头发紧。
咳声稍歇,他剧烈地喘息着,肩背仍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月光下,昭阳清晰地看到,他那只捂住嘴的手缓缓放下,指缝间,赫然沾染着刺目的、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幽暗粘稠的——血!
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腥甜的血腥味,瞬间冲散了庭院里原本清冷的空气,霸道地钻入昭阳的鼻端。
轮椅上的男人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地靠回椅背,微微侧过头,喘息着看向昭阳的方向。
月光终于照亮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的脸,却苍白得近乎透明,找不出一丝血色,仿佛上好的薄胎白瓷,脆弱得一触即碎。
眉目是极清俊的轮廓,鼻梁高挺,薄唇此刻失了颜色,唇角还残留着一点未及拭去的暗红血渍。
最摄人的是那双眼睛。
瞳仁是极深的墨色,此刻因剧烈的痛苦和咳嗽而蒙着一层生理性的水光,湿漉漉的,如同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破碎又茫然。
他看到了站在月洞门阴影下的昭阳,那双破碎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快的错愕,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沉寂覆盖。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引发了一阵低低的呛咳。
他费力地压下喉间的腥甜,才勉强发出声音,那声音低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被病痛彻底磨蚀后的虚弱与…自嘲般的歉意:“咳咳…惊扰…公主了?”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耗费了莫大的力气,目光落在昭阳身上那件单薄的外袍上,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带着一丝不合时宜的、属于主人的忧虑,“更深露重…公主…咳咳…万金之躯…怎可受此寒气…?”
他微微抬起那只沾着血的手,似乎想指向来路的方向,动作却虚软无力,指尖在空中颤抖了一下,又颓然落下。
更多的血沫不受控制地从他苍白的唇角溢出,蜿蜒而下,滴落在素白的中衣前襟,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来人…”他试图扬声唤人,声音却喑哑得如同蚊蚋,被夜风吹散,连那棵老桃树上的枯叶都未能惊动一片。
他靠在冰冷的轮椅里,闭上眼,胸口急促地起伏,月光照着他脸上纵横交错的血痕和近乎绝望的苍白,整个人如同即将燃尽的残烛,在寒风中摇摇欲灭。
——像一尊被打碎后又被仓促拼凑起来的、精美却濒临彻底崩裂的白瓷人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