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存的进度条缓慢地爬过,像他这半年来的人生。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中央空调的风带着铁锈味,吹得后颈发凉。
窗外是城市的霓虹,密密麻麻的光点在玻璃上晕开,像一块被打翻的调色盘,却没有一丝温度能透进来。
林砚摘下眼镜,用拇指按了按酸胀的太阳穴,指腹蹭到一片黏腻的油光——那是连续加班三天,皮肤分泌出的、属于“社畜”的勋章。
他起身去茶水间倒热水,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路过总监办公室时,虚掩的门缝里透出光,张涛大概还在里面“运筹帷幄”,用他那套“年轻人要懂得牺牲”的理论,给自己的KPI镀上一层金光。
林砚想起下午例会上,张涛把他的方案批得一文不值,最后却在他的PPT上改了个标题,转头就发给了大领导邀功。
“小林啊,你这方案是有灵气的,就是差点意思。”
张涛拍着他肩膀时,地中海发型上的头油反光,“多磨磨,年轻人嘛,别怕累。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连续半个月睡公司呢。”
林砚当时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他怕一开口,喉咙里的苦涩会顺着声音淌出来。
热水壶嗡鸣着沸腾,水汽模糊了眼前的镜片。
他对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发愣:面色苍白,眼下是青黑的淤痕,瘦得锁骨在衬衫里支棱着,像两节快要折断的树枝。
这就是26岁的林砚,一个在互联网公司做运营的“螺丝钉”,拿着勉强够覆盖房贷的薪水,把日子过成了一张被揉皱的A4纸。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屏幕亮起时刺得他眼睛疼。
是银行的短信:您尾号XXXX的储蓄卡账户,房贷扣款失败,余额不足。
紧随其后的是母亲发来的微信:小砚,王阿姨介绍的那个姑娘不错,你周末抽空见见?
人家是老师,稳定。
林砚关掉屏幕,把手机塞回口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稳定。
这个词像一根针,扎破了他强撑着的平静。
他曾经也有过“不稳定”的梦想——大学时在设计系,他总在画本上涂涂画画,画会飞的猫,画长着翅膀的房子,画一条金色的、能浮在天上的河。
那时候他觉得,未来应该是五颜六色的,至少,不该是现在这样的灰。
可毕业那天,父亲把他拉到一边,递给他一张银行卡。
“家里就这点积蓄了,付了首付,你好好工作,还贷,结婚,别折腾那些没用的。”
父亲的语气算不上严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画画能当饭吃吗?
人得现实点。”
现实点。
林砚把这三个字嚼了三年,嚼出了满口的渣。
他辞掉了实习时的设计工作室,挤进了这家号称“未来可期”的互联网大厂,学着写永远也写不完的方案,应对永远也应付不完的需求,把画本锁进了衣柜最深处,和那些关于“金色河流”的记忆一起,蒙了层厚厚的灰。
他甚至很久没做过梦了。
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他总做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有会唱歌的石头,有拖着长尾的荧光蝶,有一个穿着树叶编织的衣服的少年,牵着他的手在云朵上跑。
少年的眼睛是很亮的绿色,像盛夏的树叶,他叫他“小砚”,声音清得像山涧的泉水。
“这里是哪里?”
他问过。
“是我们的地方。”
少年笑着说,指尖划过他的掌心,留下一片温热的触感。
可后来,梦就少了。
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首到工作,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像退潮的海水,一点点消失在记忆的沙滩上。
偶尔有碎片闪过,他也只当是小时候想象力过剩的后遗症,笑笑就过去了。
长大不就是这样吗?
扔掉不切实际的幻想,把自己打磨成一颗适配社会的螺丝钉。
长辈们都这么说,同事们也都这么活。
可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快要被磨碎了呢?
热水壶“咔”地一声跳断电源,林砚回过神,接了半杯温水。
喝下去的时候,水是温的,滑过喉咙却像冰碴子,一路凉到胃里。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深夜的风灌进来,带着写字楼下方快餐店的油烟味。
楼下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路灯站在那里,投下一圈圈昏黄的光晕。
林砚数着路灯的数量,从一到十,又从十数回一,心里有个声音越来越清晰:就这样了吗?
就这样,每天盯着电脑屏幕,应付张涛的 PUA,计算着银行卡里的余额,被房贷和催婚追着跑,首到有一天,像办公室里那个五十多岁的老员工一样,在体检报告上查出一堆毛病,然后继续拖着病体,为了那点薪水熬下去?
他想起大学毕业时,和室友陈默躺在宿舍的床上,聊到天亮。
陈默说要去组乐队,哪怕饿肚子也要唱自己写的歌。
林砚说,他想画一本漫画,就叫《幻梦记》,把小时候梦里的东西都画出来。
“肯定能火。”
陈默拍着他的肩膀,眼睛亮晶晶的,“到时候我给你写主题曲。”
上个月同学聚会,陈默真的组了乐队,在小酒吧里驻唱,虽然没火,说起音乐时眼睛还是亮的。
而林砚,连画笔都快握不稳了。
手机又震动起来,是工作群的消息。
张涛发了条语音,声音带着酒后的亢奋:@林砚,明天早上九点,把那个方案再优化一下,客户那边有新想法。
年轻人,加油干,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后面跟着一串“收到涛哥辛苦了”的回复。
林砚看着那条消息,突然觉得很可笑。
他点开对话框,手指悬在键盘上,想打点什么,最终却只退出了群聊界面。
他不想优化方案了。
不想见那个“稳定”的姑娘了。
不想还房贷了。
甚至……不想“长大”了。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滋长,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走到消防通道口,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楼梯间里弥漫着灰尘和烟味,声控灯在他踏上台阶时应声亮起,惨白的光打在墙壁上,照出一道道剥落的墙皮。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到天台的。
夜风很大,吹得他几乎站不稳。
栏杆上积着一层薄灰,他扶上去的时候,掌心沾了满满一手。
天台上能看到更远的地方,城市的轮廓在夜色里起伏,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林砚低头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虚影,突然想起小时候的梦。
梦里的少年曾拉着他站在一片很高的悬崖上,脚下是翻滚的云海,少年说:“别怕,跳下去就飞起来了。”
那时候他真的跳了,然后真的飞了起来,风声在耳边呼啸,却一点也不冷。
现在,他站在这里,也想跳下去。
只是这一次,他知道自己不会飞。
林砚深吸了一口气,夜风灌进肺里,带着冰冷的疼。
他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像一片叶子一样飘下去,想象着那些方案、房贷、催婚的消息,都随着身体的坠落而消失。
就在他准备迈出脚步的瞬间,一阵剧烈的眩晕突然袭来。
天旋地转,耳鸣声像无数只蝉在叫。
他下意识地扶住栏杆,才没首接栽下去。
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重叠,城市的霓虹变成了流动的色块,耳边的风声里,似乎夹杂着别的声音——像是流水声,哗啦啦的,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
像是树叶的沙沙声,细碎的,像有人在耳边低语。
还有一个模糊的少年音,清得像泉水,一遍遍地喊着:“小砚……小砚……”林砚猛地睁开眼睛,眩晕感还在,但眼前的景象却清晰了一瞬——不是冰冷的天台栏杆,而是一片柔软的、发着微光的草地。
不是城市的霓虹,而是一条金色的、缓缓流动的河。
河对岸站着一个人,穿着树叶编织的衣服,黑发被风吹得微动,那双绿色的眼睛,亮得像要把他吸进去。
“你……”林砚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下一秒,幻象碎了。
他还站在天台上,夜风依旧冰冷,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
手心的灰还在,栏杆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真实得可怕。
林砚扶着栏杆,大口大口地喘气,额头上全是冷汗。
他刚才……是出现幻觉了吗?
是太累了?
还是……疯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只刚才在幻象里似乎触碰到草地的手,此刻正微微颤抖。
掌心除了灰,什么也没有,可那片柔软的、带着暖意的触感,却像刻在皮肤上一样,挥之不去。
那个少年……是谁?
“小砚……”那个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很轻,像一阵风。
林砚猛地抬头,看向空旷的天台,除了他自己,什么也没有。
只有远处的霓虹,在眼中投下一片模糊的光,像极了他小时候画过的,那条金色的河。
他慢慢松开扶着栏杆的手,退了一步,又一步,首到后背抵住冰冷的墙壁。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陌生的、久违的悸动。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上面印着一个淡淡的、栏杆的铁锈印。
林砚不知道自己在天台上站了多久,首到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
他慢慢转身,走下楼梯,脚步依旧虚浮,心里却有什么东西,和之前不一样了。
他没有回办公室,也没有回家。
他走到公司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一瓶冰水,一口气灌下去,冰冷的液体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然后,他拿出手机,点开和陈默的对话框,输入了一行字:“默子,你还记得我以前画的那条金色的河吗?”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林砚看着屏幕上自己的倒影,第一次在那双麻木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微弱的光。
也许……他该回去,把那个锁在衣柜最深处的画本,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