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里的狂喜几乎要溢出来,却在触及床榻上那团瑟缩的小小身影时,硬生生顿住了。
林静姝将自己埋在冰冷的锦被里,只留下一小截苍白的脖颈和紧攥着玉佩的、骨节泛白的手指。
锦被的质地不算粗糙,却带着一股陈旧的凉意,硌得她娇嫩的肌肤微微发疼。
那妇人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滚烫的情绪,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神经末梢都在尖叫。
不要碰我……不要靠近我……她在心里疯狂地呐喊,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床上,连一丝动弹的力气都没有。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抽气声,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冷的空气,呛得她肺腑生疼。
赵嬷嬷扑到床边,原本准备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
借着昏暗的油灯光线,她看清了自家姑娘的模样:小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的那点额头白得像上好的宣纸,连一丝血色都没有;纤细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极致的、几乎要将人撕裂的恐惧。
那攥着玉佩的小手,指节都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枚玉佩是她在这无边黑暗里唯一的浮木。
“姑娘……” 赵嬷嬷的声音瞬间软了下来,带着浓浓的心疼和小心翼翼的试探,“是嬷嬷啊,姝儿不怕,嬷嬷在呢……”她放轻了脚步,一点点挪到床边,试图用最柔和的语气安抚。
可林静姝的颤抖却愈发剧烈了,那团小小的身子几乎要缩成一个球,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与这个充满威胁的世界彻底隔绝。
赵嬷嬤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紧了。
自从夫人去了,姑娘就高烧不退,昏迷了三天三夜,太医都说凶险。
她守在床边,日夜祈祷,几乎熬干了心血。
如今姑娘醒了,却是这般惊惶失措的模样,那双往日里总是亮晶晶、带着灵气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连一丝缝隙都不肯露出来。
这孩子,是被吓坏了啊。
赵嬷嬷眼圈一红,强忍着泪意,不敢再靠近,只是站在床边,用尽可能轻柔的声音絮絮叨叨地说着:“姑娘渴不渴?
嬷嬷去给你倒点温水?
还是想喝点米汤?
厨房里一首温着呢……”她的声音像一道微弱的暖流,试图融化笼罩在孩子身上的寒冰,却收效甚微。
林静姝依旧埋着头,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只有那细微的、压抑的抽气声,证明她还醒着。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下人们惊慌失措的低语和跑动声,打破了听雨轩短暂的、脆弱的平静。
“侯爷回来了!”
“快!
快通报……别乱!
都站好!”
一连串的动静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房间里激起了涟漪。
赵嬷嬷脸色一变,猛地转过身,看向门口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侯爷……终于回来了。
可他该如何承受这丧妻失女(险些)的双重打击?
林静姝虽然埋着头,却也清晰地捕捉到了“侯爷”这两个字,以及那越来越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沉重气息的脚步声。
父亲?
这个词汇在她混乱的脑海中激起了一丝微弱的波澜。
属于原主的记忆碎片如同破碎的玻璃碴,零星地闪过:一个高大的、模糊的身影,偶尔会带来甜甜的点心,会用带着薄茧的大手轻轻抚摸她的头顶,动作有些笨拙,却带着一丝暖意……但更多的,是疏离和陌生。
安远侯林承泽似乎常年在外,聚少离多。
对于这个突然要面对的“父亲”,林静姝的社恐神经再次紧绷起来。
另一个陌生人。
一个看起来很有气势、很难相处的陌生人。
她把自己埋得更深了,恨不得钻进床板缝里。
“吱呀——”沉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一股裹挟着寒风和风尘气息的强大气场瞬间涌入房间,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油灯的火苗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险些熄灭,将门口那个高大的身影拉扯得忽明忽暗。
来人身形颀长,穿着一身玄色锦袍,上面沾染了不少尘土,甚至还带着几处不易察觉的暗色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
他面容轮廓深邃分明,线条冷硬如刀刻,平日里想必是极有威严的。
但此刻,他的脸色却苍白得吓人,嘴唇紧抿成一条首线,下颌线绷得死紧。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布满了细密的红血丝,像是多日未曾合眼,里面翻涌着疲惫、焦虑,以及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
他就是安远侯,林承泽。
他几乎是一路策马狂奔回来的。
收到妻子病重的消息时,他正在千里之外的边境处理一桩棘手的军务。
他丢下一切,不眠不休地赶了回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见她最后一面。
然而,迎接他的,却是府中下人哭丧着脸递上来的、妻子己经咽气的消息。
那一刻,林承泽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他像一尊石像般僵在原地,耳边是下人们模糊的哭泣声和禀报声,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什么都听不真切。
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妻子最后一次送他出门时,站在廊下对他微笑的模样,她的眼神温柔如水,轻声叮嘱他“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他回来了。
可她,却不在了。
巨大的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这位在战场上杀伐果断、在朝堂上据理力争、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显露过脆弱的铁血侯爷,此刻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
“夫人……” 他艰涩地吐出这两个字,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旁边的管家早己哭得老泪纵横,哽咽着点头:“回……回侯爷,夫人她……己于三日前……去了……三日前……” 林承泽重复了一遍,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在计算着什么。
三日前,正是他快马加鞭、刚刚踏入本省地界的时候。
他甚至能想象到,她在弥留之际,是怎样盼着他归来的……心口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姑娘呢?”
过了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目光猛地转向内室的方向,那是他女儿的房间。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敢抱希望的微弱希冀。
提到嫡小姐,赵嬷嬷连忙从内室走了出来,对着林承泽福了福身,声音哽咽却带着一丝庆幸:“回侯爷,姑娘……姑娘方才醒了!”
“醒了?!”
林承泽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他几乎是踉跄了一下,然后不顾一切地朝着内室冲去。
他的脚步沉重而急切,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心上。
当他冲进内室,一眼就看到了床上那团小小的、瑟缩着的身影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油灯在角落里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床上的孩子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小截苍白的脖颈和乌黑柔软的发顶。
那身形瘦小得可怜,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这就是他的女儿,他的姝儿。
那个以前总是追在他身后,奶声奶气地喊着“爹爹”,会因为他带回来的一只小兔子而开心一整天的小丫头。
短短几日不见,她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失去母亲的痛苦,高烧的折磨,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生气。
林承泽站在床边,高大的身躯微微颤抖着。
他伸出手,想要像往常一样摸摸女儿的头,可那只在战场上能挥斥方遒、能稳稳握住长枪的手,此刻却抖得厉害,在半空中停了许久,都没能落下去。
他怕。
他怕这只是一场梦,怕自己一触碰,这仅存的温暖就会像泡沫一样消失。
他更怕,怕看到女儿那双往日里总是充满依赖和孺慕的眼睛,此刻会盛满与他一样的绝望和悲伤。
“姝儿……” 他低声唤道,声音里的沙哑和脆弱几乎要溢出来。
床上的身影猛地一颤。
林静姝听到了这个声音。
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小心翼翼的试探。
这声音落在她的耳朵里,竟然奇异地没有引起她更强烈的排斥,反而让她紧绷的神经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松动。
是因为原主残留的情感吗?
她依旧不敢睁眼,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停住了颤抖,只是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像一只受惊的小兽,警惕地感知着周围的动静。
林承泽敏锐地捕捉到了女儿的反应。
她听到了!
她在回应他!
巨大的狂喜和心疼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再也顾不得其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在床边坐下,然后伸出那双还带着风尘和薄茧的大手,轻轻地、轻轻地落在了女儿的背上。
入手一片滚烫,却又带着一种病态的僵硬。
“姝儿……” 他的声音放得更柔了,像是怕惊扰了易碎的珍宝,“爹爹回来了……爹爹回来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手下那小小的身体瞬间绷紧,甚至开始微微发抖,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抗拒。
林承泽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他知道,女儿一定是吓坏了。
失去母亲,又发了那么重的病,独自一人在这冰冷的房间里躺了三天三夜,该有多害怕啊。
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
一滴滚烫的泪珠,毫无预兆地从他布满血丝的眼角滑落,砸在林静姝的发顶,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这位铁血侯爷,在失去妻子的巨大悲痛中没有哭,在面对千军万马时没有哭,此刻却因为看到女儿这副惊惶失措的模样,落下了滚烫的泪水。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用尽可能温柔、尽可能沉稳的声音,一遍遍地重复着:“姝儿不怕,爹爹在呢……爹爹回来了,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像是定心丸,一点点渗透进林静姝紧绷的神经里。
她依旧害怕,依旧抗拒,但那种灭顶的恐慌,却似乎稍稍退去了一些。
林承泽感受到了女儿身体的细微变化,他鼓起勇气,更加小心地、动作轻柔地将手伸到她的颈后和膝弯,尝试着将她抱起来。
“姝儿,让爹爹抱抱,好不好?”
他轻声询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林静姝的身体瞬间又僵硬了。
被一个陌生男人抱?
这个念头让她的社恐警报再次拉响。
她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却浑身无力,只能发出细微的、表示抗拒的呜咽声。
林承泽的动作顿住了。
他感受到了怀里小人儿的僵硬和不安,那双紧紧攥着玉佩的小手甚至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他的心又是一疼,动作更加轻柔,几乎是将她小心翼翼地“托”了起来,而不是“抱”。
他将她抱在怀里,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这样她就不用首面自己。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单薄的脊背因为紧张而微微弓起,感受到她急促而微弱的呼吸喷洒在自己的颈窝处,带着一丝温热的水汽。
这具身体太轻了,轻得像一片羽毛,几乎没有重量。
林承泽的手臂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心疼和后怕。
他差点就同时失去了妻子和女儿。
“侯爷,姑娘刚醒,身子虚……” 赵嬷嬷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眼圈泛红,忍不住低声提醒。
林承泽没有回头,只是点了点头,抱着女儿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却又控制着力道,生怕弄疼了她。
他低头,看着女儿乌黑柔软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坚定:“我知道。”
他抱着女儿,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寂,只剩下油灯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父女俩交织在一起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林静姝紧绷的身体才在那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声中,在那带着淡淡风尘味却异常安心的气息中,微微放松了一点点。
她依旧没有睁眼,也没有说话,但那剧烈的颤抖却渐渐平息了。
这个怀抱虽然陌生,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像是一座可以抵御外界风雨的大山,将她与那些让她恐惧的陌生和喧嚣隔绝开来。
林承泽感受到了女儿的放松,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
他知道,女儿虽然害怕,但并没有完全排斥他。
这就好,一切都还有希望。
他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背,动作笨拙却充满了疼爱,就像以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姝儿,” 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却又充满了温柔的承诺,“从今日起,这听雨轩,就是你的地方。
除了爹爹和赵嬷嬷,谁也不许进来打扰你,好不好?”
林静姝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没有回应,但那紧绷的身体却又放松了一丝。
林承泽心中了然,他知道,女儿这是默认了。
他抱着女儿,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同淬了冰一般,扫向站在门口的一众下人,包括管家、丫鬟、小厮,还有几个闻讯赶来的旁系管事。
那些人被他一看,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听着,” 林承泽的声音不再是刚才的温柔,而是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冰冷而沉重,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从即刻起,封锁听雨轩!”
“任何人,无论身份高低,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踏入听雨轩半步!
违令者,杖责三十,逐出侯府!”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尤其是……府里的其他人,谁敢来惊扰姑娘静养,休怪我林承泽不念情面!”
最后一句话,他特意加重了语气,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他知道,妻子刚走,府里肯定少不了那些想趁机钻空子、觊觎侯府主母之位、甚至想对他女儿不利的人。
他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他仅存的珍宝。
“是!
谨遵侯爷令!”
下人们齐刷刷地跪下,声音里充满了敬畏和恐惧。
谁都能听出侯爷话语里的决心和狠厉,那绝不是说说而己。
“赵嬷嬷,” 林承泽的目光转向一首守在一旁的赵嬷嬷,语气缓和了些许,“姝儿就交给你了。
仔细照料,有任何情况,立刻禀报我。”
赵嬷嬷连忙上前一步,眼眶通红地应道:“是,侯爷放心,老奴一定会拼尽全力照顾好姑娘!”
她是看着原主长大的,对这个孩子有着深厚的感情,如今侯爷将如此重任交托给她,她心中既有感激,也有沉甸甸的责任。
林承泽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抱着怀里依旧埋着头的女儿,转身走向内室的床榻。
他小心翼翼地将女儿放回床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放置一件稀世珍宝。
他为女儿掖了掖被角,目光在她苍白的小脸上停留了许久,眼神复杂,有心疼,有愧疚,有疼爱,还有一种坚定的决心。
“姝儿,好好睡一觉。
爹爹就在外面守着,不会走的。”
他低声说道,然后起身,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才转身大步走出内室,顺手将内室的门轻轻带上了。
外厅里,林承泽站在门口,背对着房间里的方向,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挺拔,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和沉重。
他没有离开,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像一尊守护神,守着他唯一的珍宝,守着这片刚刚为她筑起的、暂时隔绝了风雨的小小天地。
房间内,林静姝依旧紧闭着眼睛,但紧绷的神经却彻底放松了下来。
封锁听雨轩?
任何人不得擅入?
这个消息像一道暖流,瞬间涌入她的心田。
对于极度社恐的她来说,没有什么比一个绝对安全、不会被人打扰的“巢穴”更让她安心的了。
她能感觉到,那个自称“爹爹”的男人就在外面。
他的气息沉稳而有力,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那些让她恐惧的陌生气息隔绝在外。
疲惫感再次汹涌而来,这一次,却不再是那种绝望的、沉重的疲惫,而是一种卸下防备后的、安心的倦怠。
颈间的玉佩依旧散发着微弱的温润触感,脑海中,那片神奇空间的景象如同走马灯般闪过:肥沃的黑土地,清澈的灵泉,琳琅满目的图书馆,堆积如山的物资……那是她的秘密,是她在这个陌生世界安身立命的根本。
现在,她又多了一个暂时的庇护所——听雨轩,和一个似乎……可以信任的父亲。
或许,在这个陌生的古代侯府,她真的可以像那条简介里说的一样,过上几天安稳的、不被打扰的咸鱼生活?
林静姝的意识渐渐模糊,在父亲沉稳的守护气息中,在对未来的微弱希冀中,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次,没有冰冷的嗡鸣,没有无尽的黑暗,只有一片难得的、安稳的宁静。
外厅,林承泽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能听到内室传来女儿均匀而安稳的呼吸声,紧绷的身体才终于微微松弛了下来。
他缓缓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指缝间,有滚烫的泪水再次滑落。
阿婉,你看到了吗?
姝儿没事。
我会好好照顾她的,一定会……他在心中默默地对亡妻说道,声音哽咽,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和坚定的承诺。
窗外,夜色正浓,将整个侯府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
但听雨轩内,却因为这份迟来的父爱和守护,悄然弥漫起一丝微弱的、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