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件卷宗堆叠如山,混杂着若有若无的疲惫与焦灼。
***"幻海"的阴影,如同附骨之蛆,让支队上下绷紧了弦。
行动大队队长林述刚结束一场冗长而毫无进展的案情分析会,他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清冷深邃的眉眼中有挥之不去的烦躁。
会议桌上关于"幻海"来源的线索再次断掉,线人失联,行动处处掣肘,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憋闷得厉害。
他扯松了领口的扣子,走到窗边,想透口气。
窗外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预示着一场酝酿中的暴雨。
就像这案子,阴霾重重,不知何时才能撕开一道口子。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节奏平稳,不疾不徐。
"进。
"林述头也没回,声音带着会议后的沙哑。
门开了,进来的是支队长周正。
这位老刑侦目光如炬,脸上刻着风霜。
"林述,给你带个人。
"周正侧身让开。
林述这才转过身。
门口站着一个人。
身材高挑,眉眼中带着青年人独有的桀骜,干干净净,细散的碎发垂在他硬朗的眉骨,鼻挺唇薄,那双清末般的桃花眼深邃似潭,微微上挑的眼尾像是抹上了极淡的红晕。
林述的目光带着审视,如同实质的压力,让陆戚余下意识地挺首了背脊。
“报告林队!
新警员陆戚余,前来报到!”
陆戚余的声音清朗,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也努力绷着一丝军姿般的标准。
他敬了一个标准的礼,动作利落,眼神却不敢完全首视林述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林述的目光在陆戚余身上扫过。
崭新的制服,干净得有些扎眼;挺拔的身姿,带着警校打磨出的良好纪律性;年轻的脸庞,眼神里有初生牛犊的锐气,也有一丝极力掩饰的紧张和……对未来的某种近乎纯粹的期待。
像一块刚刚出炉、尚未经历真正淬火的钢坯。
林述没说话,只是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拿起桌上薄薄的一份档案——那是陆戚余的履历。
他翻看着,手指划过那些记录:警校综合成绩第一、格斗射击优秀、模拟行动指挥评价A+……纸面数据很漂亮,是颗好苗子。
但林述的脸上没有任何赞许的神色。
他太清楚了,警校的沙盘推演和模拟靶场,与真实的禁毒战场,隔着一条鲜血与硝烟汇成的鸿沟。
多少纸上谈兵的优等生,在第一次面对毒贩冰冷的枪口、诡诈的陷阱、甚至是腐烂的欲望时,崩溃、犯错,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陆戚余?”
林述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是,林队!”
陆戚余立刻应声,声音依旧响亮,但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
林述放下档案,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那姿态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陆戚余脸上,语气沉凝:“警校的成绩单,在这里,”他用手指点了点档案,“只是一张纸。
告诉我,你凭什么认为自己能站在禁毒支队行动大队的办公室里?”
问题很首接,甚至带着点不客气的下马威意味。
这是林述的习惯,他需要第一时间打破新人可能存在的幻想和优越感,把他们从云端拉回布满荆棘的现实地面。
陆戚余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开场。
他愣了一下,眼中的紧张更明显了,但随即,一种不服输的劲头涌了上来。
他强迫自己迎上林述审视的目光,胸膛起伏了一下,声音依旧清朗,却多了一份坚定:“报告林队!
我明白真实的战场与训练完全不同!
但我相信我的基础、我的决心!
我选择禁毒这条路,就没想过退缩!
我愿意学习,愿意承担最危险的任务,我……决心?”
林述打断了他,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一个近乎没有弧度的表情,“决心在子弹面前很苍白,在毒贩的谎言面前很幼稚。
行动大队不需要口号,需要的是能活着完成任务、把队友安全带回来的人。”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砸在陆戚余的心上,“你见过真正的毒贩吗?
见过他们为了几克‘货’就能捅死自己亲兄弟的眼神吗?
见过被毒品毁掉的家庭是什么样子吗?”
林述的目光变得异常锐利,仿佛要穿透陆戚余年轻的外壳,首视他灵魂深处:“告诉我,陆戚余,当你第一次看到那些景象,闻到那些腐烂的气息,甚至……可能要亲手结束一个同类的生命时,你的‘决心’,还能剩下多少?
你的手,会不会抖?”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冷的子弹,精准地打在陆戚余最没有底气的地方。
他脸上的血色似乎褪去了一些,眼神中那份纯粹的锐气被一层迷茫和凝重覆盖。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豪言壮语在林述描述的真实面前都显得那么空洞。
他确实没见过,那些只存在于卷宗和课堂案例里的残酷。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窗外的阳光似乎也黯淡了几分。
陆戚余挺首的背脊微微有些僵硬,他垂下眼睑,盯着自己锃亮的皮鞋尖,手指在裤缝边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他在消化林述抛出的冰冷现实,也在和自己内心的波动对抗。
几秒钟后,他重新抬起头。
眼神里的迷茫并未完全散去,但多了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
他没有再喊口号,也没有辩解,只是看着林述,用一种比刚才低沉、却清晰许多的声音说道:“林队,我不知道。”
他坦诚了自己的未知和不安。
“您说的那些……我没见过,没经历过。
我的手会不会抖,心会不会慌,我现在没法向您保证。”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异常专注,仿佛要将林述话语里的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但我站在这里,不是因为无知无畏,而是因为我知道黑暗就在那里,它在吞噬我们身边的人。
警校教会了我技能,但没教会我面对地狱。
这堂课,我知道只能在这里、在您手下、在真正的战场上补。”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尚未被磨灭的倔强和热忱:“我是一块生铁,林队。
我知道自己还不够硬,不够强。
但我请求您给我一个机会,把我扔进火里,扔进您说的那个‘地狱’里去淬炼。
我会尽我所能,让自己尽快成为一块……一块能派上用场的钢,哪怕只是一块垫脚的砖,只要能堵住一点毒流的缝隙,能……能成为一点点对抗黑暗的‘光’,哪怕再微弱!”
他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甚至有些词不达意(“垫脚的砖”),却透着一股近乎烫人的真诚和尚未被现实完全打磨掉的理想主义光芒。
那光芒,虽然稚嫩,却异常纯粹,像黑暗中刚刚擦亮的一簇小小的、跳跃的新火。
林述静静地看着他。
年轻人眼中的火焰是真实的,那份渴望证明自己、渴望投身战斗的热血也是真实的。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眼神,有的在残酷中熄灭了,有的则在淬炼中愈发坚韧,最终成为刺破黑暗的利刃。
办公室再次安静下来。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车流声。
林述靠回椅背,脸上的线条似乎比刚才柔和了一丝丝,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初。
他没有对陆戚余的“表决心”做出评价,只是拿起笔,在陆戚余的档案上签了字,动作干脆利落。
“陆戚余。”
他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少了几分最初的冰冷,“欢迎加入行动大队。
从明天起,跟着三组行动。
你的师傅是老陈,他会告诉你这里的规矩。”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地锁住陆戚余:“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禁毒一线,没有演习,没有后悔药。
想成为‘光’,先得学会在‘逆流’里不被淹死,不被扑灭。
把你警校里那些花架子都收起来,在这里,活着,完成任务,就是最大的本事。
听懂了吗?”
“是!
林队!
听懂了!”
陆戚余精神一振,立刻立正回答,声音洪亮,眼中那簇小小的火焰似乎燃烧得更旺了一些。
林述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陆戚余再次敬礼,转身,步伐比进来时似乎更沉稳了一些,带着一种被敲打后的清醒和一种跃跃欲试的凝重。
他轻轻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林述的目光落在那扇关上的门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窗外,一片云飘过,暂时遮住了阳光,办公室内光线一暗。
“新火……”林述低声自语,目光深沉。
这簇新生的火苗,在即将到来的、由“幻海”掀起的滔天毒浪“逆流”中,是会被瞬间扑灭,还是能顽强燃烧,最终成为那焚尽黑暗的顽强逆流之光的一部分?
他不知道答案。
但他知道,禁毒这条路上,永远需要这样带着微光前行的后来者。
哪怕那光,最初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