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雪沫子从破损的窗棂灌进来,掀起她单薄的衣襟。
她睫毛上结着的薄霜簌簌坠落,在昏暗的烛火里划出细碎的光。
三天前老管家将最后半块冻硬的麦饼塞进她手里时,喉间的血沫子堵死了那句“小姐活下去”,如今腹中空得发疼,胃壁像被砂纸反复摩擦,可她依旧死死盯着供桌下那团灰影——这是这间屋子里,除了她之外唯一活着的东西。
供桌上,父母的牌位在残烛里明明灭灭。
父亲沈靖远的“镇北将军”印拓还泛着新墨,母亲柳氏亲手绣的平安符却己被蛛网缠得看不出原样。
沈素缓缓抬起手,掌心三道血痕是三天前攥紧那把锈铁剑时留下的,痂结得又厚又硬,像长在肉里的铁刺。
“沈氏满门,勾结外敌,通敌叛国,着即满门抄斩——”传旨太监尖利的嗓音还在耳膜里撞,像刽子手磨得锃亮的刀,一下下剐着她的神经。
父亲镇守的雁门关失守那天,她正在后院教云舒叠纸鸢,粉白的鸢尾花瓣刚缀上飘带,就看见老管家连滚带爬地冲进来,手里攥着半张染血的兵符。
“小姐,走!”
老管家断了条腿,是被两个家仆拖着来的,他从枯井暗格里翻出这把铁剑,剑鞘上的漆皮剥落大半,露出底下暗红的锈迹,“这是将军当年从军时的佩剑,锈是锈了,砍人够利。”
沈素的指尖抚过剑身上凹凸的纹路,突然想起十岁那年,父亲将她架在肩头看校场比武。
北风卷着旌旗猎猎作响,父亲的盔甲带着凛冽的寒意,却在说话时刻意放柔了声音:“素素记住,握剑的手不能抖。
心软的人守不住家国,也护不了自己想护的人。”
那时她还不懂,只搂着父亲的脖颈笑,辫梢扫过他粗糙的脸颊:“我才不要握剑,我要护着云舒,让她永远不用握剑。”
“素素……”角落里传来细微的啜泣,云舒缩在香案底下,小脸冻得发青,怀里还抱着那只没叠完的纸鸢。
沈素爬过去,将身上那件打了补丁的破棉袄脱下来裹在她身上,铁剑被她反握在手里,锈迹蹭得掌心刚结的痂又开始渗血。
“别怕。”
她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我在。”
话音刚落,院外突然传来踹门声。
火把的光透过窗缝照进来,将人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张牙舞爪得像传说里的恶鬼。
沈素将云舒往香案深处推了推,自己握紧铁剑,后背抵住冰冷的墙壁。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战鼓,擂得胸腔发疼。
祠堂的木门“哐当”一声被踹开,三个穿着黑衣的汉子闯进来,手里的钢刀在火光里闪着寒光。
为首的刀疤脸扫了眼供桌,往地上啐了口浓痰:“姓沈的余孽肯定藏在这,给我搜!”
沈素的呼吸骤然屏住,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看见云舒的肩膀在发抖,便悄悄伸出手,攥住了对方冰凉的手指。
第一个汉子走到香案前,伸手就要去掀布帘。
沈素突然从阴影里扑出来,铁剑带着风声劈向对方的手腕。
那汉子没料到会有人突袭,惨叫一声,钢刀“哐当”落地。
“在这!”
刀疤脸怒吼着扑上来,钢刀劈出的冷风刮得沈素脸颊生疼。
沈素拉着云舒往祠堂后门退,铁剑胡乱挥舞着。
她没学过剑法,全凭一股狠劲,剑尖划破了刀疤脸的胳膊,却也被对方一脚踹在胸口,狠狠撞在供桌上。
父母的牌位摇晃着摔下来,砸在青砖上裂成两半。
沈素的眼睛瞬间红了。
她像疯了一样扑过去,铁剑首刺刀疤脸的咽喉。
对方没料到这个半大的丫头如此凶悍,竟被她逼得连连后退。
就在这时,另一个汉子从侧面袭来,钢刀眼看就要砍在沈素背上。
“小心!”
云舒尖叫着扑过来,用身体挡住了沈素。
钢刀砍在云舒的胳膊上,血瞬间涌出来,染红了沈素的眼睛。
“云舒!”
沈素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不知哪来的力气,铁剑猛地刺穿了刀疤脸的腹部。
她拔出剑,转身又刺向另一个汉子,动作快得像头被逼入绝境的幼兽。
剩下的汉子被她眼底的疯狂吓住了,犹豫了一下,竟转身跑了。
祠堂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的喘息声和云舒压抑的哭声。
沈素扔掉铁剑,抱住云舒流血的胳膊,手抖得不成样子。
“我看看,我看看……”她想撕开自己的衣襟给云舒包扎,可冻僵的手指怎么也解不开绳结。
云舒咬着唇,眼泪掉在沈素手背上,滚烫得像火:“素素,我不疼……我们快走吧,他们会回来的。”
沈素点点头,用尽全力将云舒背起来。
铁剑被她重新握在手里,这一次,掌心的血不再是因为铁锈,而是因为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决心。
她最后看了眼地上的牌位碎片,转身走进了茫茫夜色。
雁门关的雪很大,落在身上像刀子。
沈素背着云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每一步都留下血印——云舒的血,还有她自己被地上碎石划破的血。
“素素,放我下来吧,我能走。”
云舒在她背上轻声说,声音虚弱得像风中的蛛网。
沈素没回头,只是把背带勒得更紧:“闭嘴,保存力气。”
她知道,从踏出祠堂的那一刻起,她们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那些温暖的、安稳的日子,连同父母的牌位一起,碎在了那个雪夜。
天亮时,她们躲进了一个废弃的山神庙。
沈素用雪给云舒敷伤口,看着那道狰狞的疤痕从手肘蔓延到手腕,突然想起母亲说过,女孩子的胳膊上不能有疤,会嫁不出去的。
“等我们找到安全的地方,我就带你去看最好的大夫,把疤去掉。”
沈素低声说,指尖拂过那道伤口时,云舒瑟缩了一下。
云舒摇摇头,抓着她的手,掌心冰凉:“有疤也没关系,这样我就记得,是素素救了我。”
沈素别过脸,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怕自己会哭,怕自己一哭,就再也撑不下去了。
山神庙的角落里堆着些干草,沈素铺了个简单的窝,让云舒躺进去。
她自己则坐在门口,握着那把铁剑,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雪还在下,风穿过庙门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有人在哭。
沈素想起父亲,想起母亲,想起那些被斩首示众的家仆,心脏像被冰锥反复穿刺。
她不知道未来在哪里,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但她知道,必须活下去。
为了父母的冤屈,为了云舒胳膊上的疤,也为了自己。
她用冻得发僵的手指在雪地里划了两个字——“活下去”。
这两个字,在惨白的雪地里,像两簇微弱却倔强的火苗。
日头升到正中时,云舒睡着了。
沈素悄悄走出山神庙,想去附近找找吃的。
雪地里印着杂乱的脚印,有几个朝着山神庙的方向,显然是有人来过。
她握紧铁剑,猫着腰躲在一棵枯树后。
没过多久,三个穿着兵服的人出现在山神庙门口,手里拿着画像,正是她和云舒的模样。
“搜!
将军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领头的士兵踹了踹庙门。
沈素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她知道自己打不过三个训练有素的士兵,更怕惊醒云舒。
就在士兵即将推门的瞬间,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士兵们警惕地回头,只见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骑着马疾驰而来,马蹄扬起的雪沫子像白雾。
“谁?”
领头的士兵举起刀。
黑衣人没说话,只是抬手甩出三枚暗器。
银光闪过,三个士兵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喉咙上都插着一枚小小的银针。
沈素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黑衣人翻身下马,走到士兵尸体旁,检查了一下,确认他们都死了,才转身看向沈素藏身的方向。
“出来吧。”
他的声音隔着斗篷传出来,闷闷的,听不出男女。
沈素握紧铁剑,慢慢从树后走出来。
她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但能一击杀死三个士兵,绝不是普通人。
黑衣人打量着她,目光在她手里的铁剑和身上的血迹上停留了片刻:“沈靖远的女儿?”
沈素浑身一震:“你是谁?”
黑衣人没回答,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木牌,扔给她。
木牌是黑檀木做的,上面刻着一个“影”字,边缘光滑,显然被人摩挲了很久。
“拿着这个,去京城破风武馆找独眼龙。”
黑衣人说,“他会收留你。”
“你为什么要帮我?”
沈素握紧木牌,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黑衣人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什么:“欠你父亲一条命。”
说完,他翻身上马,没再回头,很快就消失在茫茫雪原里,只留下一串渐行渐远的马蹄声。
沈素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个黑檀木牌,手心的温度慢慢将上面的寒气驱散。
她不知道这个“影”是谁,也不知道独眼龙是否可信,但她没有别的选择。
回到山神庙时,云舒己经醒了,正抱着膝盖坐在干草堆上,眼睛红红的。
“你去哪了?
我好怕。”
沈素走过去,把木牌给她看:“我们有去处了,去京城。”
“京城?”
云舒愣住了,“那里不是……那里是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沈素打断她,语气坚定,“只有在那里,我们才能查***相。”
云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抓着沈素的衣角:“只要跟你在一起,去哪都行。”
沈素笑了笑,这是她三天来第一次笑,嘴角牵动起冻僵的肌肉,有些疼。
她们在山神庙又待了两天,等云舒的伤口稍微好转,便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
沈素把铁剑藏在行李里,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男装,将头发剪得短短的,看起来像个瘦弱的少年。
云舒的胳膊还不能用力,沈素就背着所有的行李。
白天她们沿着官道走,遇到人就装作是逃难的兄弟;晚上就躲在破庙或山洞里,沈素守夜,云舒睡觉。
路过一个小镇时,她们用身上最后一点碎银买了两个馒头。
云舒把自己的那半个掰给沈素:“你吃吧,你背着我走了那么多路,肯定比我饿。”
沈素没接:“我不饿,你吃。”
“你骗人。”
云舒把馒头塞进她手里,眼眶红红的,“素素,我们会不会死在路上?”
沈素咬了口馒头,干硬的面渣刺得喉咙疼:“不会。”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你姐姐。”
沈素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姐姐会保护好妹妹,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云舒没再说话,只是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啃着馒头,眼泪一滴滴落在手背上。
她们走了一个月,从冰天雪地走到冰雪消融。
沈素的脚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脚底的水泡破了又长,长了又破,最后结成硬硬的痂。
云舒的伤口渐渐愈合,却留下了一道丑陋的疤痕,像一条粉红色的虫子,趴在她的胳膊上。
这天傍晚,她们终于看到了京城的城墙。
高大的城墙在夕阳下泛着青灰色的光,城门口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与她们一路上看到的荒凉景象截然不同。
“我们到了。”
云舒看着城墙,眼睛里闪烁着希望的光。
沈素点点头,心里却沉甸甸的。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京城是权力的中心,也是阴谋的漩涡,她们要在这里活下去,还要查清父亲的冤案,注定不会轻松。
进城时,守城的士兵检查得很严。
看到云舒胳膊上的疤痕时,一个士兵皱起了眉:“这疤是怎么来的?”
沈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抢在云舒前面开口:“我妹妹小时候被马蜂蛰了,自己抓的。”
士兵狐疑地看了她们一眼,又翻了翻她们的行李,没发现什么异常,挥挥手让她们进去了。
走进京城的那一刻,沈素长长地舒了口气,后背己经被冷汗浸湿。
她们在城南找了家最便宜的客栈住下。
这里是京城最鱼龙混杂的地方,三教九流汇聚,反而不容易引起注意。
“明天我去破风武馆看看。”
沈素对云舒说,“你在客栈等着,不要乱跑。”
“我跟你一起去。”
云舒立刻说。
“不行。”
沈素摇头,“那里可能不安全。”
“我不怕。”
云舒攥紧了拳头,“我们说好要一起的。”
沈素看着她坚定的眼神,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一起去。”
第二天一早,她们按照黑衣人说的地址,找到了破风武馆。
武馆坐落在一条狭窄的巷子里,门楣上的“破风武馆”西个字己经掉了漆,看起来有些破败。
沈素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武馆的大门。
演武场上,十几个穿着短打的汉子正在练拳,呼喝声震得人耳朵疼。
一个瞎了左眼的老头坐在场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根拐杖,正眯着右眼打量着他们。
“你们找谁?”
一个看起来像是大师兄的壮汉走过来,打量着沈素和云舒,眼神里带着警惕。
沈素拿出那个黑檀木牌:“我们找独眼龙教头。”
壮汉看到木牌,脸色变了变,转身对那个瞎眼老头喊道:“师父,有人找。”
独眼龙慢慢站起身,手里的拐杖在地上敲了敲,发出“笃笃”的声响。
他走到沈素面前,用那只浑浊的右眼打量着她:“影让你们来的?”
沈素点头:“是。”
“沈靖远的女儿?”
独眼龙又问。
“是。”
独眼龙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露出一口黄牙:“没想到那老东西还有后人。
进来吧。”
沈素和云舒对视一眼,跟着独眼龙走进了武馆后院。
后院有几间简陋的厢房,独眼龙指着最里面的一间:“以后你们就住那。
丫头留下做些杂活,小子……”他看了沈素一眼,“跟他们一起练。”
“多谢教头。”
沈素拱手。
独眼龙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渐渐远去。
沈素看着那间简陋的厢房,又看了看演武场上挥汗如雨的汉子,心里清楚,她们在京城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她握紧了藏在袖中的铁剑,指腹摩挲着冰冷的剑身。
父亲,母亲,你们等着,女儿一定会查***相,为沈家洗刷冤屈。
只是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这条路会有多难,难到她需要付出所有的温暖和柔软,才能在刀光剑影里,为自己和云舒,劈开一条生路。